【学术观点】岳永逸、赵雪萍:山西狼/狐精怪故事的比较研究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一、 研究缘起

有五个女儿的老妇人去地里送饭,路上遇到狼精。狼精让老妇人歇息,并假借给她捉虱子而吃掉老妇人。妆扮成老妇人的模样,狼精去了老妇人家里,分别喊五个女儿给它开门。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认出了狼精,都没有开门。但是,上当的最小的女儿给狼精开了门。睡觉时,狼精吃掉了小女儿。其他几个女儿发现异常,假借上厕所逃出并上了树。狼精出来看到后,要求上树。大女儿用绳子拉狼精上树,在半空中松手,将它摔死。之后,狼精的尸体变成白菜,被货郎换走,并在路上骂货郎。到了客店,货郎让人把狼精变的白菜煮了,结果变成了一锅红汤。[1]

上述这个狼精故事是1941年1月23日,比利时传教士司礼义从大同县西册田村年仅12岁的徐继茂那里采集到的。西册田村位于桑干河畔。当时,一边传教一边从事民俗学研究的司礼义还分别从西则田、疃堡收集到两则相类的“妖精故事”,并在同一篇文章中进行了详细而广泛的纵深比较。[2]

事实上,狼精故事在山西有着广泛的流布。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幼年时就经常听长辈讲类似的故事。本文作者之一的赵雪萍,出生在山西文水。她小时候,外婆就会讲狼精故事让其有自我保护、机智勇敢等意识。留存在其记忆中的外婆所讲的狼精故事大致与70多年前司礼义记述的故事雷同,也是五个女儿,最后狼精变成了白菜。不同的是:1、母亲不是去送饭,而是去外婆家。2、其他孩子发现狼精后,要求上厕所,狼精怕孩子们逃跑,所以用绳子拴住每个孩子,然后才让他们出去上厕所。最后,当狼精拿着绳子出去时,孩子们把它吊起来了。3、孩子们把狼精摔在粪堆上,摔死后变成了一个大白菜。4、没有文中煮红汤的情节。在山西榆次,这类故事中孩子的数量由五个变成了两个,动物精怪由狼精变为狐精,少了狼精被摔死变成白菜的情节,寻求的帮助对象由人(买卖人)变成了棒槌、牛粪、 针、火。

显然,狼精故事在山西不同地区有着诸多变异,但具体的流变如何?是否符合已经通行的“老虎外婆”型故事的母题、情节?

在本文中,狼/狐精怪故事的情节大体如下:狼、狐狸、老鼠及其他精怪等通过变成人形来欺骗并吃掉孩子的母亲,然后再变成孩子母亲的样子来试图欺骗并吃掉孩子,但被年长孩子识破并得到了惩罚。在山西,狼和狐狸是常见的精怪,因此该类故事也就统称为狼/狐精怪故事。显然,狼/狐精怪故事与众所周知的“狼外婆”[3]和格林童话中的“小红帽”故事[4]属于同一个故事类型,都属于AT分类法中333C“老虎外婆”型,以及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老虎外婆(老虎与孩子们)型”。所以,本文有时也将狼/狐精怪故事称之为山西的“狼外婆”故事。当然,二者也有明显相异的地方,如外出的是孩子的母亲,而非小红帽(孩子)。狼所变的人往往是孩子的母亲,而非外婆。正是鉴于这些差异,本文才将山西的“狼外婆”故事称之为狼/狐精怪故事。

因为奥兰丝汀(Catherine Orenstein)的杰出研究,小红帽故事再次强力进入中国成人的世界,并成为认知西方世界百年演进的一个窗口。[5]反之,国内对“聊斋”等精怪故事的影视演绎基本立足于儿女情长。当然,因应对民俗“语境化”认知论的总体转型[6],包括口传故事在内的民间文艺学的研究出现了回到“日常生活”和回到“事实”本身的努力[7]。不仅如此,还有人认真比较过中西童话中老年妇女形象的不同的文化意蕴[8]。但是,此类的深度研究并不多见,而且语境化的口传故事研究常又陷于 “小地方与大社会”的文化语义学的阐释困境,过分倚重语境而轻文本。因为力求辨析出文本的“真意”,口传文学的文化内蕴、外在的附属功能成为研究的重中之重,而其文学性、想象性、与传承传播者精神契合的情感性、心灵图景和把酒话桑麻式的闲暇愉悦之美感都无足轻重。[9]因此,如同当年司礼义研究大同南部15则民间故事那样,在一个特定的地域范围内,将某类故事的文本细读和宏观比较相结合的研究也就付之阙如。这是本文在方法论上回归司礼义,通过文本细读比较研究山西狼/狐精怪故事的原因所在。

二、 狼/狐精怪故事在山西的分布

根据现有的出版物(包括内部资料),尤其是20世纪八十年代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普查的成果,从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我们一共收集到山西境内的32则狼/狐精怪故事。这些故事主要来自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西省各县市卷、《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西卷》、民间故事专辑《山西晚报》增刊以及司礼义当年的采录。这些故事散布于除太原、吕梁和运城三市之外的山西全境(详见山西狼/狐精怪故事分布图)。但是,这并非意味着狼/狐精怪故事在上述三市没有流传。如前文所述,自幼在吕梁文水长大的赵雪萍小时候就亲耳听外婆讲过类似的故事,而司礼义当年在大同南部收集到的狼精故事也并未出现在大同县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普查卷本[10]之中。这两个事例说明,哪怕是由政府牵头组织的史无前例的全国性民间文学普查,挂一漏万仍然是常态。因此,利用已有的文本作为资料进行研究的本文明显有着局限,并亟需进一步完善和充实。换言之,意在向司礼义的研究和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普查的致敬的本文仅仅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

这32则狼/狐精怪故事,信息如下:

大同市2则

1.大同县,《妖精》,见司礼义《民间故事十五则》(1946:210-217)。

2.灵丘县,《门环环货郎哥与老狼精》,见《灵丘民间故事歌谣谚语集成(上册)》(1990:369-374)

 朔州市1则

3.怀仁县,《门关关、草垫垫、铁圪瘩》,见《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西卷》“故事·幻想故事”(1999)

 忻州市6则

4.代县,《狐狸精》,见《代县民间文学集成》(1987:317-318)

5.代县,《智除狐狸精》,见《代县民间文学集成》(1987:325-327)

6.原平县,《门环与插关》,见《原平民间文学集成(上)》(1987:338-341)

7.原平县,《老鼠精》,见《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西卷》“鬼狐精怪故事”(1987:380-384)

8.静乐县,《狐精的故事(一)》,见《静乐民间文学集成》(1986:187-190)

9.五寨县,《二姐妹智斗女鬼》,见《五寨民间文学集成》(1987:71-72)

 阳泉市3则

10.阳泉矿区,《二妮儿与狼精的故事》,见《阳泉矿区民间文学集成》(1988:167-170)

11.阳泉市区,《狐狸精背姑娘》,见《阳泉市城区民间文学集成》(1988:479-481)

12.盂县,《铁兰兰智擒狐狸精》,见《盂县民间故事集成》(1988:68-69)

 晋中市8则

13.榆次,《狐精婆的传说》,见《榆次民间故事集成》(1990:202-204)

14.榆次,《狐精婆》,见《榆次民间故事集成》(1990:205-206)

15.榆次,《成精狐只》,见《榆次民间故事集成》(1990:199-201)

16.太谷县,《聪明的门关关》,见《太谷民间故事集成》“鬼狐精怪故事”(1991:193-197)

17.平遥县,《狐贼》,见《平遥民间故事集成》“鬼狐精怪故事”(1988:121-125)

18.介休市,《计杀狐狸精》,见《介休民间故事集成》“动物故事”(1991:151-155)

19.榆社县,《狐狸精》,见《榆社民间故事集成》“神话部分”(1989:23-26)

20.和顺县,《切吃鬼》,见《和顺民间故事集成》“鬼灵故事”(1991:58-59)

 临汾市6则

21.临汾市区,《姊妹除妖》,见《尧都故事》第四辑(1989:174-178)

22.曲沃县,《智斗狼精》,见《曲沃民间文学三套集成》(1987:84-85)

23.汾西县,《妖精》,见《汾西民间故事集成》(1988:239-241)

24.浮山县,《狼怪》,见《浮山民间故事集成》(1987:492-493)

25.翼城县,《狐狸和老婆婆》,见《翼城民间文学三套集成》(1987:130-131)

26.洪洞县,《老妖婆》,见民间故事专辑《山西晚报》增刊(1981:33-36)

长治市4则

27.长治县,《狼婆子》,见《长治县民间故事集成》“幻想故事”(1988:140-143)

28.壶关县,《狼婆》,见《壶关民间故事集成》“动物故事”(1987:256-257)

29.武乡县,《门关关智斗狐狸精》,见《武乡民间文学集成》(1988:185-187)

30.黎城县,《瘦小智擒猫狐精》,见《黎城民间故事集成》“机智人的故事”(1987:302-303)

 晋城市2则

31.晋城市郊区,《狼婆》,见《晋城市郊区民间故事集成》“动物故事”(1987:336-342)

32.高平县,《狼婆》,见《高平县民间故事集成》“动植物传说”(1987)


三、故事分类

 1.根据故事情节,可分为两类:

①[11]“ 纵狼入室”型:狼吃掉母亲后来敲门,共28则。另外,故事3没有交待母亲是否被吃,只是强调狼变成舅舅来到了三个孩子家。

 ②[12]“误入狼穴”型:人被骗去狼窝,共3则,即故事6、11、22。

欧洲的“小红帽”故事与中国的“狼外婆”故事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前者是“误入狼穴”型,后者则是“纵狼入室”型[13]。在一定意义上,误入狼穴认可、鼓励的是探险、冒险与求新,属进取攻击型。“纵狼入室”隐喻的是陌生的他者——“狼”对于我群体——“室”的危险、威胁,认可的是小心谨慎、稳妥与防卫,乃保守防御型。

山西此类故事的流传也暗示了传统的保守防御型的家庭观念的盛行。结合其他元素,如孩子的取名,开门者及被吃者等等,有学者指出:“把外祸排斥于门外,给自己营造一个没有异常情况介入而相对平安稳定的生活空间是中国人传统的伦理家庭特点”。[14]显然,让孩子一个人深入隐藏着重重危险的大山并不符合中国传统的主流教育理念。作为孝道的经典表述,“父母在不远游”同时也指向了子孙绕膝的保守的养育观、幸福观。至今,虽然少了挂锁、寄名等很多针对孩童的传统仪礼[15],但是为了孩子健康平安的成长,我们一个基本的育儿观依旧是想方设法将小孩子保护起来,甚至是过度呵护。最常见的是,大人怕孩子受伤、失误而亦步亦趋,对生活琐事包办代替,却不担心遏制孩子的好奇心、创造力与行动能力。

2.按照狼/狐精怪变形的角色,可分为三类:

① 狼/狐精怪变成妈妈,共24则。

②狼/狐精怪变成舅舅,共4则,即故事3、7、11、22。

③先后变过两个人,共4则,又可分为两种情况:

a.先变成舅舅,被识别出后又变成妈妈,其余情节类似,即故事5。

b. 先是变成妈妈,被杀后变成白菜,白菜又变成男人(货郎)媳妇,即故事2、17、18。这3则故事都伴随有后续故事。有的故事在结尾处还加入了其它动物的传说。故事18结尾就说明了臭虫、虱子、狗蝇、跳蚤的来历。

在这些故事中,狼/狐精怪并没有变成过孩子外婆,更多的是变成了孩子的妈妈。从这些故事的题目,我们就能看出与狼外婆或老虎外婆型故事之间的这一区别。在我们搜集的这32则故事中,没有以狼外婆命名的,但是有以狼婆婆/狼婆子来命名的。这或者是因为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孩子的母亲在半路上遇到狼或狐狸变成的老婆婆而命名的。这迥然有别于小红帽故事中,狼吃掉小红帽的外婆后直接变成她的外婆躺在床上等待小红帽的到来。

3.按照故事结果,可分为五类:

①狼/狐精怪被打死了,除了一害。有一特例:故事14在情节上多了一层,即狐精第一天吃了老大后并未被打死,而是在第二天要吃老二时,被老二寻求的棒槌、牛粪、 针、火等救助物打死。这似乎是司礼义当年记录的妖精1和妖精2两则故事的融合。不同点在于:故事14中孩子的数量是两个并非五个,求助者是小孩子而非老婆婆,得到的救助物也不尽相同。

②狼(狐)被打死后,变成了一颗白菜,被人换走或拿走,然后被切或被煮,如故事1。也有成为白菜风物传说的,如故事21。

③ 被打死后变成白菜,继续变为人形作恶,然后被彻底打死。例如,故事2、17就引出臭虫、虱子、狗蝇、跳蚤的来历。

④被打死后变成其他植物:

a. 红眼圪针。先是变成白菜,被煮后变成黑水,倒了黑水的地上长出一种植物,即红眼圪针,然后被烧,如故事8。

b.萝卜,如故事10。

c. 红眼芥子菜,如故事16。

⑤在故事的结尾加入了神话,主人公门栓无家可归,赤脚大仙将其带到天上,给王母娘娘当了仙女,如故事26。

对于民众的传承实态而言,在学者这里泾渭分明的故事、传说、神话常常是交融错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转化,并借助对方的力量来扩展自己发展的空间。这样,也就形成了特定地域民众自己心知肚明的体裁学和形态学。[16]在民众的日常生活及其叙事学中,不同体裁、形态的结合也就更充分地体现了地方的风物习俗,反映其情感、想象和对一些事物的解释。在狼/狐精怪故事中,民众将狼/狐精怪与白菜、萝卜以及一些动物的来历联系在了一起,加强了故事的生活性、亲切感、可信性和趣味性,也便于对儿童进行教导。在洪洞流传此类故事,即故事26中就加入了神话传说。这从侧面反映出洪洞民众对赤脚大仙、王母娘娘的信仰。

4.按照故事的前情介绍,分为两类

①去外婆家(或从娘家返回):这包括故事2、5、6、7、8、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7、28、29、30、31、32。

②其他:

a)去集市买布,即故事9。

b)去地里送饭,即故事1。

c)上山打柴,即故事4。

d)去舅舅家,即故事25。

e)去看大女儿,即故事26。

f )未交待,即故事3。

显而易见,去外婆家(回娘家)是此类故事的主要前情。这也正是山西的狼/狐精怪故事与狼外婆和小红帽故事的结合点。尽管前文指明了中、西这两类故事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是对于去外婆家这一情节设置而言,却十分一致。事实上,这也与千百年来农耕文明的生活实态相符。 “从夫居”的婚姻形态,使得回娘家是外嫁女儿主要的社交活动。这样,去外婆家看庙戏、给外婆祝寿等故事的发展就合情合理,易于流传。从其他几个为数不多的去向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当时当地人们生产生活的常见形态,比如下地干活、上山砍柴、走亲戚、赶集,等等。

5.按照不同的开门者,可分为三类:

①孩子们一起开门:包括故事2、8、12、15、16、17、18、19、24、27、28、30。

②最小的孩子开门:包括故事1、6、9、20、21、25、26、31。

③最大的孩子开门:包括故事10、23、29、32。

④未作交代:如故事5。

6.按照被吃掉的孩子,可分为三类:

①最小的孩子被吃掉:如故事1、4、6、8、9、12、13、15、16、17、18、19、20、21、23、24、25、26、27、29、31、32。

②最大的孩子被吃掉:如故事2、10、28。

③都未被吃掉:如故事3、30。

 综合开门者和被吃者,中西此类故事又一个不同点是:群体遇险与孤身遇险。在群体遇险的中国故事中,面对突如其来的事件,年长的孩子与年幼的孩子所做出的反映也不同。通常而言,年长的孩子比年幼的孩子更加冷静、机智,显示出了成熟的优势。这与许多西方民间故事中的“幼子幸运定律”[17]正好相反。从开门者分类中可以看出,最大的孩子开门少于最小的孩子给狼/狐精怪开门,而被吃掉者也往往是最小的孩子。

需要注意的是,群体一起开门是山西狼/狐精怪故事的主流,但它往往伴随着对狼/狐精怪两到三次的考验,然后才是大家一起开门。考验的过程在展现狼/狐精怪狡猾多变的同时,也显示了较大孩子的机智。这暗示出孩子所面对的来自外界、他者的危险与诱惑之大,不仅是年幼者,大、小孩子常会一起上当受骗而开门。

在考验过程中所使用的方法,也体现出故事对儿童的教育功能。如孩子们通过对比母亲与狼/狐精怪的声音、体貌、穿着等,来识别母亲的真伪。这些提示都是在教化儿童如何识破坏人的伪装。结合狼/狐精怪的种种骗术,故事反复地(两到三次)渲染这种识别与欺骗,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些来告诫孩子们不要轻信陌生人,要有自我防备意识,提醒他们时时保持警惕。多数被吃者是最小的孩子,从后果这一角度来让孩子们,特别是年幼者,深深感知其严重性,以汲取经验教训。

四、故事中的角色及功能


(一)动物

1.动物主角

①狼:包括故事1、2、3、6、10、22、24、27、28、31、32。

②狐狸:包括故事4、5、8、11、12、13、14、15、16、17、18、19、25、29。

③老鼠:即故事7。

④鬼怪:包括故事9、20、21、23、26、30。在故事30中,猫狐精有可能是指狼。在文水县,方言就将狼称“麻狐”“猫狐”。由于不确定在当地猫狐精指什么,因此将之归在了此类。 

可见,在山西的狼/狐精怪故事中,作为主角的动物狼和狐狸的数量大体相当,而其他诸如老鼠及鬼怪等作为主角的故事则较少。所以,本文将这类故事统称为狼/狐精怪故事。要特别指明的是,在原平县同一地区,出现了动物主角不同,情节也不同的情况。原平县的两则故事,故事6是狼入人屋,故事7则是人误入鼠穴。后者在这32则故事中也并非个案,它与在阳泉市城区 、曲沃县所流传的此类故事,共同构成一类,即“误入狼穴”型。

就上述这些故事中的动物主角而言,爱德华·泰勒(Edward B. Tylor)所言的万物有灵观贯穿始终,狼精、狐精、鼠精等不一而足。特别是结合某些地区故事结尾出现的这些精怪被打死后变成大白菜,大白菜又变成人形继续作恶等,都反映出有灵的人、动物、植物之间互换变形的观念。这其实是对大自然的拟人化,使得大自然与人一样,有形体,有思想,有灵魂,从而衍生出被敬畏和膜拜的神灵。这与故事中反复提到的一个情节互相验证,即孩子假借上厕所逃跑,狼/狐精怪不同意,让他们在炕上、窗户、地下等来解决。孩子们统一都回答炕上有炕神爷、窗户有窗神爷、地上有土地爷等,从而借用这些无处不在的神灵的威力得以逃脱。

2.动物配角

①协助人类逃脱的动物:鸡(故事12、16、18、26)、猫(故事2、6)、狗(故事10)、喜鹊(故事8)。

②故事结尾提及的动物:臭虫、虱子、狗蝇、跳蚤。在故事17中:狐狸精被压得碎肉横飞,鲜血四溅。据说,这血溅到墙上就是臭虫,溅到人身上就是虱子,溅到狗身上就狗蝇,溅到猫身上就是跳蚤。

(二)孩子

孩子的数量与性别

1.一个孩子:故事11、22。

2. 两个孩子:

①两个女儿:故事10、13、15、29、32、6。

②一男一女:故事12、26、30。

③未说明性别:故事2、5、14、28。

3. 三个孩子:

①三个女儿:故事3、8、9、18、20、21、25。

②二女一男:故事17、24、27。

③ 未说明性别:故事4。

4. 四个孩子:

①四个女儿:故事19、31。

②未说明性别:故事16、23。

 5. 五个女儿:故事1。 

孩子的名字

1.与门有关的工具名,如铁关关、门栓栓、苕帚把等,如故事2、5、6、8、12、13、15、16、17、21、23、24、26、29。

2.其他工具,铛儿、碟儿、煎饼盖儿、油圪嚓儿等,如故事31。

3.按胖瘦取名,瘦儿、胖儿等,如故事28、30、32。

4.人名,小英、铃铃等,如故事3、27。

5.没名(或直呼大妮/二妮),如故事1、4、9、10、11、14、18、19、20、25。

从数据上可以看出,大人给孩子起的名字大多与门相关。这或许不是巧合。以中国民居独有的门闩用具作为故事主人公的名字,正是为了强调并提醒孩子们从小就认识这些关门锁户的用具,掌握其功能与作用,强化防范意识。这也反映出此类故事在民间育儿习俗中的教育功用,即灌输“看家护宅”的安居观念,培养孩子树立以封闭型家族亲情关系为本位的民俗意识[17]。在相当意义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狼外婆故事是“纵狼入室”型。这一观念在故事中还体现为母亲外出前对孩子们的嘱托:关好门、锁好门、看好门、不要随便开门、以及让年长的孩子照顾年幼的孩子,或者是年幼聪明的孩子照顾年长呆傻的姐姐等。

(三)植物

 1.树(帮助人类逃脱的主要工具)

 ①. 花椒树:故事1。

 ②. 枣树:故事6、8、19。

 ③. 梨树:故事10。

 ④. 槐树:故事13。

 ⑤. 椿树:故事21、24、26。

 ⑥. 杨树:故事29。

 ⑦.未提及树名:包括故事2、5、9、15、16、20、23、25、27、28、30、32。

 2.变成的植物:

 ①.白菜:故事1、2、8、17、18、21、23、31。

 ②.(红心)萝卜:故事10。

 ③. 红眼芥子菜:故事16。

 ④. 红眼圪针:故事8。

 3.用来代替被吃孩子尸体的植物(其他孩子通常问狼/狐精怪:“妈妈,吃啥哩?”)

①.豆:故事1、2、4、5、9、30。

②.柿子:故事10。

③.枣:故事16、23。

④. 胡萝卜:故事21、24、25。

(四)食物

 1.植物部分提及的有萝卜、豆子、白菜、枣、柿子等。

 2.干馍馍:如故事26、27、28、31、32。

 3.猪蹄:如故事2。

 4.油糕:如故事12、13、14、16、18。

 5.河捞:如故事11。

 6.油和醋(酱):如故事6、8、19。

(五)日常用品

1.用来代替被吃孩子尸体的事物

①. 顶针儿:故事6、14、19。

②. 手镯:故事8、15、18。

③. 戒指:故事15、19。

④. 金钗:故事17、18。

⑤. 耳环:故事23

2.狼/狐精怪尾巴的替代品

①. 鸡毛掸子: 故事32。

②. 麻: 故事7、28、30。

③. 笤帚:故事11。

3.其他用品:

①.绳子(或裤带):故事1、2、5、6、8、9、10、13、15、17、18、19、20、21、23、25、26、27、29、30、32。绳子又分为铁绳和草绳,往往获救者得到铁绳,狼/狐精怪得到的是草绳,所以被摔死。

②. 油毡:故事3。

③. 耳沿子:故事7。

④.枕头:故事11、22。枕头也分为铜枕头、铁枕头、木枕头,这三者是其他狼/狐精怪在杀人时用以区分它们同类和人类的标志物。

⑤.针:故事14。

⑥.火疙瘩:故事23。

⑦. 簸篮(箩筐):故事24、31。

⑧.油锅:故事25、30。

⑨.斧头:故事24。

民间故事不仅有着丰富的想象,它同时也是对一个地方民众日常生活的整体性呈现。正如狼/狐精怪故事这些经常出现的植物、食物与日常物件,我们都可以从中窥见山西的社会生活风貌:与自然一体的万物有灵的精神世界,馍馍、油糕、河捞、醋等饮食,大绿裤、白布衫、蓝补钉、黑布头罩、手镯、戒指、耳环、金钗等服饰,步行(仅有一个地区提到过坐船过河,但过了河仍以步行方式),等等。此外,其中用来替代被吃掉孩子尸体的东西或事物,在反映当地的植物或人造物的同时,还用以说明年长孩子的机警与细心,以及通过对吃小孩这一残忍行为的描写,来强化民间故事的警戒意味和教育功能。

 

 (六)韵语

32则故事中,共有13则故事出现了韵语。诸如:

东股风,西股风,给咱刮来大绿裤,白布衫,鼻梁洼上点个朱色点,头上别个红线针。南风刮来蓝补钉,北风刮来白补钉。(故事2)

 东风来,西风来,给俺刮着件黑布袄儿蓝布裙来。东风来,西风来,快给俺刮着一片片荞麦皮来。(故事13)

东风风来,西风风来,给俺刮着块荞麦皮皮。东风风来,西风风来,给咱刮块黑布头罩来。东风风来,西风风来,把俺照她姊妹俩说的人来安排。东风刮来猪肉味,西风刮来羊肉味,南风刮来马肉味,北风刮来牛肉味。(故事15)

东风刮,西风刮,快给我刮成黑头发。东风刮,西风停,把我的麻子快刮平。东风刮,西风搅,把我的脚儿快变小。(故事21)

收罢秋、按罢菜,摊上煎饼瞧奶奶。东风儿,西风儿,甜来麦花儿。(故事32)

有柴放上半炉炉,没柴放上一炉炉;有米下上半锅锅,没米下上一锅锅。(故事23)

东家一点油油,西家一点醋醋,抹一抹,上一上。东家一把斧子,西家一把刀子,砍一砍,上一上。(故事8)

金指甲银指甲,一挤一个黑虼塔。东家房里一碗油,西家房里一碗酱,上一上,扛一扛。(故事19)

金指甲银指甲,一切一个黑疙瘩。东风来,西风来,给我吹个黑疙瘩来。东风来,西风来,给我吹块补丁来。(故事30)

这些韵语充分展现出山西方言的特点:叠字。如东风风、西风风、油油、炉炉、锅锅、醋醋,等。或许,正是这一方言形式构成了民歌中所谓的“原生态话”。从这些俗语中,我们还可以看出民众的服饰饮食以及生活中的某个细节,如颠倒话:“有柴放上半炉炉,没柴放上一炉炉;有米下上半锅锅,没米下上一锅锅”。这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语言失误”,将此用在故事中,既增加了故事中的生活情节,还增添了趣味性。至于,为什么用东西南北风,或许也是对自然物,自然现象的一种崇拜吧。而韵语中不时出现的手绢、黑布袄儿、蓝布裙以及小脚等也反应了在相当长的时期人们共享的审美心理。

(七)人获救的方式

  1.假借上厕所逃上树,用绳子拉狼/狐精怪上树,半空中松手,将它们摔死。这是32则故事中最常见的获救方式。从上文可知,在故事中,树和绳子是人类逃脱的主要工具。这也说明当时人们居住的房屋主要是平房,厕所在门外院子里,有的还有后院。在这32则故事中,有20则故事都使用了假借上厕所逃脱这一情节。其余故事未作详细的说明,仅强调上了树这一结果。此外,32则故事中,只有晋城市郊区的《狼婆》这一则故事,即故事31说明是楼房。

 2.向村民求助:如故事4、12、28。

  3.向上天(神仙、某些物品)求助:如故事8、17、18、23、26等。

4.遇到货郎(或拾粪小子/男人)的帮忙:如故事11。要说明的是,在故事中,货郎的出现分为不同情况。有的是帮助人类逃脱,如在故事11,即在阳泉市城区流传的故事《狐狸精背姑娘》中,卖草的人将妇女夹进草捆,送回村子。有的则出现在故事的结尾,给故事一个交待或推进故事情节地发展而引出新故事。故事1、2、8、17、18、23、31都是如此。

这里仍然显示出狼/狐精怪故事与狼外婆和小红帽故事的区别:儿童的自救与他救。相较于小红帽在狼肚子里被猎人拯救,在山西流传的狼/狐精怪故事中,孩子们大多是处于自救状态。如上文所述,故事的结尾大部分是孩子们逃上树,再欺骗狼/狐精怪上树,最后将狼/狐精怪在半空中扔下摔死。只有几个地区流传的故事中显示出孩子们向村民或神灵求助,但这也仅仅是孩子们已经自己逃离出来后才发出的求助。在相当意义上,这也是温柔敦厚、先礼后兵、置之死地而后生并用于担责的中华人文精神的折射。

与此同时,作为救助者之一而出现的货郎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经商的状况。除行商之外,结合故事前情介绍中提到的去外婆家看庙戏,以及上集市买东西,都从侧面说明当地曾经有过的交易习俗。

最后,通过对这32则故事的对比,以及与狼外婆和小红帽故事的比较,民间故事传衍的内在动力与外在动力也跃然纸上。其内在动力就是故事本身在何种意义上与人们身心的社会化成长相吻合。一旦契合了人们的心性,哪怕是有变异,一个故事也会被不断地传讲下去。直到今日,当我们教育小孩学会自我保护时,我们仍用的是类似的故事。如现在都市家庭普遍用来教育儿童,多数孩子也喜欢看的“巧虎”[18]中,有一期的主题就是学会自我保护:不给陌生人开门、不接受陌生人的玩具、不跟陌生人走,等等。毫不奇怪的是,故事中的陌生人形象就是一只穿了人的衣服的大灰狼。

故事传承的内在动力引出了故事传承和变异的外在动力。即,因为讲述者个人的生活经验、表达能力、讲述时空、环境和听者等多种因素导致的对故事的“为我所用”的变动,以及故事流传到其他地区,与当地的社会经济环境、生活习俗、方言土语等地方表达自然地结合所形成的变异。这些涉及到了雅柯布森所归纳的言语交际的六个基本要素:说话者(addresser)、受话者(addressee)、语境(context)、内容(message)、触媒(context)、代码(code)。[19]进而,口承故事的讲述日渐被视为是参与诸方审时度势、心思缜密也细腻投入的真情“表演”,至少是具有鲜明表演性和行动性的“事件”。[20]也正因为如此,在祈祷和平、反对暴力的总体语境中,曾在中国大地源远流传的狼/狐精怪故事的血腥结局整体性地被今天巧虎中的“狼外婆”所取代。如“巧虎”展示的那样,披着人皮的狼更是被严实地拒绝在“门”外,没有了挑战、冒险和直面危险的残酷与获胜后的快感。在相当意义上,这也暗合了今天在蜜罐子中成长起来的中国不少独生子女独立生活能力差、抗压能力弱的基本事实。因为在对人整个一生很关键的童年时期,孩童的身心就少了面对苦难和残酷的“戏仿”。

五、与老虎外婆型故事的比较

狼外婆或老虎外婆故事是民间文艺学家们经常探讨的对象,钟敬文、艾伯华和丁乃通都有自己的梳理。

早在1931年,钟敬文就已经发表了他整理出来的50多个中国民间故事型式。其中,他归结为“老虎母亲(或外婆)型”故事的母题如下:

        (1)一妇人,有两儿女(或一儿一女)

        (2)一天,母亲外出,有老虎(狼或野人,或其他猛兽)幻形为他们的母亲(或外婆、叔婆)来到家里

        (3)夜里老虎吃小妹,声为其姐姐所闻,惧而逸去

        (4)老虎寻觅(或追赶)其姐,但卒失败(有的已尽于此,有的则下接卖货郎得七个女儿的情节)[21]

在本文的32则山西狼/狐精怪故事中,上述母题均有体现,只是个别细节上有所不同。比如,孩子的数量由一个到五个不等,性别分配也不尽相同,但整体上呈现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多。这可能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山西地区生育情况及男女性别的比例情况,还有重男轻女的文化观念。从数据上看,当时当地的家庭有两到三个孩子的情况比较多。32则故事中,一半以上都是两个或三个孩子,而且女儿远远多于儿子。

第二个不同就是,山西的所有此类故事中没有出现过老虎。正如这32则故事所显示,常见的是狼、狐狸以及一些鬼怪。对于狼和狐狸,人们的看法也不尽相同。通常,人们对狼是憎恶,对狐狸则是敬畏。狐仙信仰四布乡野。如果在地里劳作偶遇狐狸,人们会在狐狸出现的方向拜一拜。赵雪萍的母亲,外婆以及一些其他的长辈都说过类似的事情。[22]或许,从理性而言,这与进村的狐狸较少攻击人,而狼则会同时攻击人畜有关。

第三个不同是故事的结尾。山西的此类故事中较多出现变成白菜这一情节,然后引出货郎的登场,没有上述母题(4)所言的货郎得七个女儿的情节。

在某种意义上,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的研究得益于钟敬文的先期研究。钟敬文命名为“老虎母亲(或外婆)型”艾伯华称之为“老虎外婆(老虎和孩子们)”,其母题如下:

      (1)一个多子女的母亲离家看望亲戚。

      (2)她关照孩子们,不要让不认识的人进家门。

      (3)半路上她遇见了一个向她详细询问的女人。

      (4)这是个动物妖精,它狼吞虎咽地把她吃了。

      (5)这只动物得到了孩子们的允许,进了家门。

      (6)为了不露尾巴,它坐在一只桶上;孩子们感到惊奇。

      (7)晚上它让最小的一个孩子睡在它的身边。

      (8)它把小孩子吃了。

      (9)姐姐听见声音,问妈妈在吃什么东西。

      (10)她看见一个小孩子的手指头,发觉来者不是妈妈。

      (11)她和其他孩子们假装要解手,逃出来爬到树上。

      (12)那只动物也跑了出来。

      (13)孩子们喊救命。

      (14)动物听从孩子们的建议往身上抹油,这样就上不了树。

      (15)孩子们把那只动物吊在树的半腰[23]


       除母题(6)(13)(14)(15)不同外,狼/狐精怪故事涵盖了其他所有母题。另外,母题(2)仅出现在16个区县的文本中。下面就4个不同的母题一一进行比较说明。

       母题(6)在狼/狐精怪故事中均无出现,但有掩饰尾巴的类似情节。如:在狐精进门前,孩子们问后面拖着什么,狐狸精回答一缕麻团(代县);在狐精进门前,孩子们问后面拖着什么,狐精回答囝爷(外公)的皮袄(静乐县);睡觉时小的摸不到老大,摸到尾巴(灵丘县);睡觉时小儿子发现尾巴,狼精回答是笤帚(长治县);睡觉时小的摸到尾巴,狼精回答是一扎麻(壶关县);睡觉时老大觉得娘反常,伸手去娘被子摸,摸到狐狸的尾巴(武乡县);睡觉时大的摸到尾巴,狼精回答是一些麻(黎城县);睡觉时大的摸到毛茸茸的东西,狼精回答是鸡毛掸子(高平县)。在其他县区的24则故事中,没有出现尾巴的母题。

      母题(13)在狼/狐精怪故事中并不明显,仅有个别地区出现类似情节:向他人求助。如:第二天,狐精离开,老大老二找不到弟弟,发现了白骨,向邻村人求助(代县);假借上厕所,拴上绳子去外面,把绳子系在鸡上,向邻居求助(盂县);假借上厕所,于是逃出爬上大树,向村民求助(壶关县);老大悄悄逃出上树后,喊人一起把动物打死(榆次)。其他24个县区的故事均无呼救的情节出现。

        当然,山西狼/狐精怪故事中有替代的情节,即向上天,向神灵求助。如:假借上厕所逃出,上了枣树后又向天呼救,得到铁绳、铁筐上了天(静乐县);假借上厕所逃出,将拴着他的绳子拴在石头上,向天祈祷所得铁绳上了天(平遥县);假借上厕所逃出,将拴着他的绳子拴在鸡上,向上天祈祷所得铁索上了天(介休县);假借上厕所逃出,割断拴着他的绳子,向老天祈祷所得绳子上了树(汾西县);假借上厕所逃出,向椿树爷爷祈祷所得簸篮上了树(浮山县);假借上厕所逃出,将拴着他的绳子拴在鸡上,向赤脚大仙祈祷所得筐子上了天(洪洞县)。

       母题(14)在狼/狐精怪故事中,有明显的不同。首先,动物并未听从孩子们的建议往身上抹油,而是听从孩子们的建议往树上抹油。如:抹点油,上一上;抹点蜡,上一上(灵丘县);东家一碗油,西家一碗醋,抹一抹,上一上(原平县);东家一点油油,西家一点醋醋,抹一抹,上一上(静乐县);东家房里一碗油,西家房里一碗酱,上一上,扛一扛(榆社县)。其他县区的故事中没有类似情节。其次,在狼/狐精怪故事中,大多是动物听取了孩子的建议:用绳子拴住动物,孩子们用力将其拉到半空中,然后松手,将动物摔死。(见下文与母题(15)的比较)再次,替代情节:动物上不了天,如静乐县、平遥县、介休县、洪洞县。第四,替代情节:动物上不了楼,如晋城市郊区。

       母题(15)在山西流传的此类故事中并未出现。而是出现替代情节,包括:

       a.将动物拉到半空中,然后松手,将其摔死。如:大同县、灵丘县、原平县、五寨县、阳泉矿区、榆次、太谷县、榆社县、临汾市区、长治县、武乡县、晋城市郊区、高平县。

       b.将动物拉到半空中,然后松手,将其摔到茅坑。如:代县。

       c.将动物拉到半空中,然后松手,将其摔到油锅里。如:和顺县、翼城县、黎城县。

       d.将动物拉到半空中,然后松手,斧头掉下去砸死。如:浮山县。

       e.用其他东西碾死。如:怀仁县。

       f.模仿孩子向上天祈求,得到草绳摔死。如:介休县、静乐县、平遥县。

       g.模仿孩子向上天祈求,得到火球烧死。如:汾西县、洪洞县。

此外,山西流传的此类故事,其结尾处还有不少的增添。这包括:

       h.动物尸体变成了白菜,与货郎交换,最后被货郎煮了一锅红汤。如:大同县。

       i.动物尸体变成了白菜,与货郎交换,白菜后又变成货郎的媳妇,继续作恶,最后被货郎杀死。如:灵丘县。

       j.动物尸体变成了白菜,被货郎拔走,煮了一锅黑汤,倒在地上,长出了红眼圪针,被货郎拿斧子砍倒,用火烧成灰。如:静乐县。

       k.摔死动物的地方长出白菜,拾粪的小子拿走,白菜变成红眼媳妇,继续作恶,最后被男人杀死。引入臭虫、虱子、狗蝇、跳蚤的来历。如:平遥县。

       l.埋动物尸体的地方长出一个白菜,路过的男人拔走,白菜变成红眼媳妇,继续作恶,最后被男人杀死。如:介休县。

       m.动物尸体变成了白菜,引出白菜被吃的传说。如:临汾市区。

       n.动物尸体变成了白菜,或埋动物尸体的地方长出一棵白菜,路过的买卖人将其挖走/换给货郎,回家切了白菜,流了一案板血,扔到茅坑。如:汾西县、晋城市郊区。

       o.摔死动物的地里,长出了红心萝卜。如:阳泉矿区。

       p.动物尸体污染的土地上长出了一片人们厌恶的“红眼芥子菜”。如:太谷县。

       q.加入了神话:活着的孩子无家可归,赤脚大仙将其带到天上,给王母娘娘当了仙女。 如:洪洞县。

       与钟敬文和艾伯华相较,掌握了更多资料的丁乃通对该类故事梳理要更为详尽。他归纳的民间故事333C“老虎外婆”的母题如下:

这个吃人的妖怪常常是(但不全是)老虎精,它自称是孩子们的亲戚(通常是外祖母)。

 1.[母亲和孩子们]

(a)母亲离家时嘱咐孩子们(通常是两个或三个孩子)看家,在她回家以前不要随便开门

(b)母亲在路上遇到妖怪,并且被它吃了

 2.[女妖进门]

(a)女妖通常是狼或老虎,来到这一家,自称是他们的母亲、外祖母或其他亲戚,叫孩子们开门

(b)有时,孩子们问问题,女妖使用诡计骗了他们。通常都是他们并不多疑,就打开了门

或其他的发展:

    (c)孩子们去看他们的外婆,在路上遇见了女妖,假说是他们的外婆,他们就跟着它到它的家里去了

    (d)孩子们在家里感到孤单,寻找或大声叫唤外婆,女妖扮成外婆来了        3.[女妖在屋里]一旦进到屋里,

   ( a)女妖奇怪的容貌、形状等被一个或两个大孩子注意到

    (b)女妖怕亮光

   (c)坐在敞口的篓子、坛子或大桶上,它的尾巴常常弄出格拉拉的声音。它催着孩子们赶快上床睡觉,在床上它吃了

   (d)一个或更多的孩子

   (d1)或是它上了孩子的当吃了自己的小仔儿(或是一条狗)[24]

    (e)它没有吃小孩

     4.[幸存者惧极而逃]没有死的孩子

   (a)在黑暗中听到格吱格吱咬嚼的声音

   (b)向假外婆要一点它吃的,却得到自己同胞的被号剩下的身体的一部分,通常是手指

    (c)发现了另一些可怕的事

    (d)她得到许可离了屋子,但是

    (e)往往是用绳子一类的东西绑着她的身体,后来她又解开绳子绕在另外的东西上

    (f)然后逃到一个高的地方去,例如一棵大树或院子里,或邻居的家里

       5.[惩罚女妖]当女妖发现受了骗,就去寻找,找到了逃跑的孩子。但是这些孩子

    (a)说得它用绳子绑着自己的身体,然后让孩子往树上拉,孩子拉到一半的时候,把它一再地摔到地上

    (b)扔尖利的或很重的东西打它

    (c)浇石灰水/盐水或滚热的油或水在它身上或嘴里

    (d)告诉妖怪说要打雷了,说服它藏到柜子或箱子里去。然后钻了洞往里浇开水[22]

    (e)用别的方法伤害它,或杀死它

      其他结尾:

     (f)孩子呼唤别人帮助,他们救了她

     (g)妖怪找不到或抓不着孩子就算了,或者自己死了[25]

经比较可以看出:母题1在狼/狐精怪故事中几乎均有体现。母题2中的(a)则有所不同,流布山西的此类故事中妖怪通常是狼/狐精怪或直接就是女鬼而非老虎。而且,妖怪所变之人也往往是孩子们的母亲而且非外祖母。如前文的分析,“纵狼入室”型故事中有一则是变成孩子们的舅舅:即来自怀仁县的故事3;三则“误入狼穴”型的故事则均为变成孩子们的舅舅,即分别来自原平县、阳泉市城区、曲沃县的故事7、11、22。母题2中的(b)在狼/狐精怪故事中也是主要情节,除去三则“误入狼穴”型的故事,29则“纵狼入室”型故事中仅8则故事没有采用提问题的情节。

母题2中的(c)则类似于山西“误入狼穴”型的故事。其不同之处在于:山西的此类故事中孩子或成人往往是被妖怪所变的舅舅上门哄骗出去而“误入狼穴”,并非(c)项中孩子们去看望外婆,在路上碰到了女妖。基于此点,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山西此类故事与狼外婆和小红帽故事的不同。

对于母题2中的(d),山西此类故事中并没有出现。但是,在山西民间流传的为了阻止儿童大喊大叫(或是在晚上不能悄悄地睡觉)而所使用的吓唬方式中,确实有这样的说法。赵雪萍小时候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晚上睡觉与姐妹兴致勃勃的聊天时,她外婆就会告诫她们:再不停止,狼就会被引来并趴在窗户上。当时,在吕梁山区的村子里确实偶尔还会看到狐狸,晚上也时不时会听到狼嚎。

在狼/狐精怪故事中,母题3中的(a)往往出现在狼/狐精怪进门之前较大孩子对它的考验而非进门后。(b)则往往出现在晚上睡下后,狼/狐精怪吃掉了其中一个孩子往地上扔骨头,其他孩子听到声音后问是什么东西。此时,狼/狐精怪用一系列日常事物来哄骗其他孩子。孩子们要求点灯帮忙捡起事物,狼/狐精怪为防止孩子们发现而阻止点灯。(c)所言的“坐在敞口的篓子、坛子或大桶上,它的尾巴常常弄出格拉拉的声音”并未出现在狼/狐精怪故事中。并且,在山西的此类故事中,以“胖的挨娘睡,瘦的挨墙睡”这一情节替代了催促孩子们上床睡觉。(d)几乎完全相同。(e)在狼/狐精怪故事中仅有两则显示孩子没有被吃掉,即分别来自怀仁县、黎城县的故事3和30。(d1)则出现在“误入狼穴”型的狼/狐精怪故事中。其中,狼/狐精怪的诡计被识破,反而让妇女将计就计杀死了其他狼/狐精怪并逃跑。

母题4在狼/狐精怪故事中几乎完全涵盖,仅有两处不同,即狼/狐精怪故事中加入了孩子们假借上厕所逃离的情节。另外,除了逃到树上,狼/狐精怪故事用逃到天上替代了逃到邻居家中。

在母题5中,除了(d)和(g),其他在狼/狐精怪故事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有的出现(a),如:大同县、灵丘县、代县、原平县、五寨县、阳泉矿区、榆次、太谷县、平遥县、介休县、榆社县、临汾市区、长治县、武乡县、晋城市郊区、高平县。有的出现(b),如:盂县、浮山县。有的出现(c),如:阳泉市城区、和顺县、翼城县、黎城县。有的出现(e),如:怀仁县、静乐县、汾西县、洪洞县。有的出现(f),如:壶关县。(d)并未出现,仅在曲沃县《智斗狼精》,即故事22中有类似情节:小狼精中计,去窖里拿萝卜,妇女盖住窖口,闷死了小狼精。(g)则从未出现过。在狼/狐精怪类故事中,狼/狐精怪最后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最后,在狼/狐精怪故事中,有部分故事会在结尾处进行扩展。比如,出现货郎,将故事继续向前推进,如故事1、2、17和18。有的则与传说相结合,用以解释某种动物或植物,如故事10、16、17和21。有的则与神话相结合,让故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如来自洪洞县的故事26。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北平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的民间文学及民俗学研究(1937-1949)”编号(14BZW153)阶段性成果。

 (本文原载于《民间文化论坛》2016年第2期,转载经作者授权。)

(本文原发于公众号《都市日常》,转载经公众号授权)


参考文献

[1] Paul Serruys, “Fifteen Popular Tales: From the South of Tatung (Shansi),” Folklore Studies, Vol.5 (1946), pp.210-217.

[2] 要指明的是,因为传教的关系,无论是民间故事、谜语儿歌研究,还是婚俗研究,方言在司礼义的中国民俗学研究中都占有重要地位,并强调方言研究与民俗研究的一体性。分别参阅Paul Serruys, “Les Cerremonies Du Mariage. Usages Populaires Et Textes Dialecttaux Du Sud De La Préfecture De Ta-T’oung (Chansi)”, Folklore Studies, Vol.3, No.1 (1944), pp.73-154; “Les Ceremonies du Mariage. Usages populaires et textes dialectaux du Sud de la Prefecture de Tat’oung (Chansi)”, Folklore Studies, Vol.3, No.2 (1944), pp.77-129; “Children’s Riddles and Ditties from the South of Tatung (Shansi),” Folklore Studies, Vol.4 (1945), pp.213-290.

[3]  要特别说明的是,除了大量出版的近现代故事文本,也有人在AT分类法的框架下,注意到了狼外婆型故事的中国古代文本,如明代唐胄《正德琼台志》卷四二《老妪食孩》、清代黄之隽的《虎媪传》等。参阅顾希佳,《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1页。

[4]  [德]格林兄弟,《格林童话全集:儿童和家庭故事》,魏以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99-102页。

[5]  [美]奥兰丝汀,《百变小红帽:一则童话中的性、道德及演变》,杨淑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

[6] 刘晓春,《从“民俗”到“语境中的民俗”:中国民俗学研究的范式转型》,《民俗研究》2009年第2期。

[7]  [日]西村真志叶,《日常叙事的体裁研究:以京西燕家台村的“拉家”为个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

[8] 王庆,《魔法·女巫·老太婆》,《读书》2014年第12期。

[9]  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天桥的记忆与诠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316页。

[10]  可参阅大同县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集委员会,《大同县三部集成》(内部资料),1991年。

[11] 程诺,《“狼外婆”在异质文化环境中的“中断”与“绵延”:以图画书<狼婆婆>为中心》,《作家》2012年第2期。

[12] 胡芸,《多民族狼外婆故事母题浅议》,《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

[13] 岳永逸,《行好:乡土的逻辑与庙会》,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0-163页;《人生仪礼:中国人的一生》,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年,第47-71页。

[14]  早在1924年,参与北大歌谣收集运动的傅振伦就清楚地注意到在其家乡,河北新河,乡亲们有别于研究者的体裁学与分类学。为此,他列举了下述对照表:

俗名

学名 

俗名 

学名

差儿

坎儿

谜儿

俗话(或实话)



有寓意之长语

歇后语,

喻语

谜说

谚语


数答嘴儿

绞嘴的话

但掌儿


无寓意之语

(短者)

急口令

无寓意之话

(不甚长,亦不甚短)


 新近,西村真志叶对北京远郊区燕家台村“拉家”的深入研究,就是再次试图澄清有别于学者体裁学的民众体裁学。在其田野现场,东北的徐家屯,祝秀丽同样精辟地指出,不是别的就是“行为”本身铸就了口承故事文本边界的松散结构和粘连形态等特质。分别参阅傅振伦,《歌谣杂说》,《歌谣周刊》第68号(1924.11);[日]西村真志叶,《日常叙事的体裁研究:以京西燕家台村的“拉家”为个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祝秀丽,《村落故事讲述活动研究:以辽宁省辽中县徐家屯村为个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19-145页。

[15] 程诺,《“狼外婆”在异质文化环境中的“中断”与“绵延”:以图画书<狼婆婆>为中心》,《作家》2012年第2期。

[16] 江帆,《藏不住的尾巴――“狼外婆”故事解析》,见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

[17] 《乐智小天地快乐版》第11期,北京: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13年,第36-39页。

[18]  [俄]雅柯布森,《雅柯布森文集》,钱军编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2-53页。

[19] Richard Bauman, Verbal Art as Performance, Prospect Heights, IL: Waveland Press, 1977; Story, Performance, and Event: Contextual Studies of Oral Narrativ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亦可参阅[美]鲍曼,《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杨利慧、安德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20]  钟敬文,《钟敬文文集. 民间文艺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27页。要指明的是,在该书同页,钟敬文还归纳有“老虎精型”故事,即:“老婆子(或女子),以将被吃于某兽或妖怪而哭;种种过路的人或物精,许贡献其所有物或自身以助之;某兽或妖精来,遇埋伏,卒毙命或受伤。”虽然都有老虎“吃”人的母题,但此类明显有别于老虎外婆型故事。后来,他还专门研究过此类型故事,参阅钟敬文,《老虎与老婆儿故事考察》,《民间月刊》二卷一号(1932),第5-16页。

[21]  事实上,不仅仅是山西,狐仙信仰在华北城乡有着广泛的播布。参阅李慰祖,《四大门》,北平: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年。

[22]  [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周祖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9页。

[23]  作者将这一情节单列为327B型“矮子和巨人”。参阅 [美] 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威、李倞、商孟可、段宝林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1页。

[24] 作者将这一情节单列为1148型“吃人女妖怕雷死于沸水中”。参阅 [美] 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威、李倞、商孟可、段宝林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8页。

[25]  [美] 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威、李倞、商孟可、段宝林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4-65页。


作者简介

岳永逸,四川剑阁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生活文化传承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等方面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已经出版有《朝山》(2017)、《人生仪礼:中国人的一生》(2015)、《都市中国的乡土音声:民俗、曲艺与心性》(2015)、《行好:乡土的逻辑与庙会》(2014)、《忧郁的民俗学》(2014)、《老北京杂吧地:天桥的记忆与诠释》(2011)、《灵验·磕头·传说:民众信仰的阴面与阳面》(2010)、《空间、自我与社会:天桥街头艺人的的生成与系谱》(2007)等专著,主编有《中国节日志·苍岩山庙会》(2016)、《中国节日志·妙峰山庙会》(2014)、《新中国北京文艺60年:1949-2009.民间文艺卷》(2010)等。曾荣获第四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二等奖(2004),第九(2009)、十(2011)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民间文学艺术著作奖”,第八届中国曲艺牡丹奖理论奖(2014),“‘腾讯·商报华文好书’2015年度社科类好书奖”(2015),第十二届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2012)和第十四届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2017)。

赵雪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研究所2015级硕士研究生。


 


文学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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