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 艰难生活中的爱与期盼

母亲去世快一年了。去年从三四月份起她从感觉乏力，不愿意动，到六月身体检查后病情急转直下，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最后医院的确诊是一种很少见的病，突发性肺纤维化，可是第一次住院还是当成心脏病来治疗的。住院治疗了两个星期后出院，不到一周又叫了救护车送到条件好得多的第二间医院，终于回天乏术，在ICU住了十天后身体器官逐步衰竭，在九月九日午后去世。

母亲出生在天津，父母都是浙江绍兴人，外祖父很早就像当时很多当地的农家子弟一样，到外边寻找活路。很多绍兴人就到了天津，干纺织印染这一行。外祖母家在一个胡同的大院子里，说大其实一家只有一两间房子。院子里有十户人家，其中就有三家是绍兴人。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孩，上边只有一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妹妹，五个弟弟，其中二弟早逝。这么大一个家，仅靠外祖父一个人的工资是不够的，我小时候在外祖父家，记得外祖母每天都忙，用缝纫机做活儿，同大院里其他的家庭妇女一起接外面厂子里的活儿。

母亲从小就喜欢读书，书也读得很好。，，但学校里老师又可以教课了，傍晚大院里有孩子跑过来说，老师还记得当时学习好的几个同学，其中就有母亲。我还记得她听了以后高兴的样子。多少年后老邻居告诉我说当时院子里的孩子们第一次知道有图书馆这回事，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家里没有能力供女孩子上学，她上到高一外祖母就要她去工作，为此她还同外祖母大吵了一场，可是终于还是去工作了。

她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人，对生活，特别是对读书人的生活充满了热烈的向往。她没能继续念书，这是她终身的遗憾，可是她一辈子都读书，看能找到的各种文学名著。读书是她的嗜好，更是她的精神寄托。她在服装厂做会计，周围没有同她兴趣相同的人---怎么会有呢，在那个时代，看书是罪过，更何况生活的重负让每个家庭都要为各种琐事操心，更不要说周围都是一些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她希望遇到能同她交流的人，可是一则周围很难遇到，二则文学艺术是精神范畴的事，古往今来所谓知音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不免失望的时候十之八九。可是这没有妨碍她的兴趣，她直到去世时都还是像她孩提时候一样，对读书那么热爱。她到晚年很多地方也得益于此，对钱看得很淡，对死也没有恐惧，只执着地追求精神生活。她很希望同我交流，可是我很长时间都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不能体会她的艰难和苦闷。

她在世俗人情方面一直是非常幼稚的，一方面固然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我觉得也是她不屑于在那些事情上费心思。到晚年她对人世有很好的观察，心胸变得非常豁达。对多少年来一直欺负她的人她都能原谅，对我说那个人其实很浅，如是而已。又有一次她和我说起很近的人，说她只同我说，那是她去世前大概不到一年的时候，她的看法非常明澈，我还记得我听后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古人云察知渊鱼者不祥---我想不会吧？我不愿意向那方向去想，觉得应该是她得利于她读的书和人生感悟。

她也是第一个感到我的变化的人，同别人也同我说你脾气变了。我在她去世前一年多时同她在绍兴见面，她看到我买的一本书就问我，她看不看得懂，我彼时已稍有觉悟，赶紧说你看得懂，要把那本书留下，她就像过去的一万次一样，说她会自己去买，叫我带走。她去绍兴非常高兴，说看到了从未谋面的亲戚和老家，有多年夙愿得偿的意味，我听了也有同样的不祥的感觉。

母亲是一个非常善良，有很强正义感的人。我小时候有一次她晚上回家时碰到几个孩子欺负一个小孩，她就把他们分开，一直送那个孩子回家。当时我只有八岁，经常一个人晚上沿着河边走过五座桥从外祖母家回家，非常害怕碰到坏孩子，听到她回来讲这件事，心里忽然就有了安全感。她到晚年时每月把所有的退休工资都给了外祖母，说老人最怕老来穷，这样她心里就踏实了。祖父去世时因为是资本家，在那个时代是人人敬而远之的，虽然子女众多，可送来的花圈只有四个，这样面子上就很不好看。我记得那时一个花圈要十块钱，年轻人刚工作月工资只有十七块半，一个花圈从钱上分量也是很重的。到了下午忽然她的同事就送了四个花圈过来，而她只不过是儿媳而已。她的幼稚是那么显而易见，她说的话经常会得罪人，她常接触的人只有会计室里的几个人，厂子也不大，所以能如此，是她的善良和热诚赢得的人心。

世上多少不平，正义感强不免会常常愤懑气恼郁结于心，也会经常得罪人，反过来更加折磨自己。母亲晚年能从这个牛角尖里走出来，既得益于她看书得来的领悟，也得益于她的善良。她看到人生的无奈和苦痛，满怀悲悯。有一次她给一个亲戚钱，叫我不要告诉别人，“就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罗斯托夫伯爵夫人，为了童年的友谊”。她这样做时非常高兴。她从来不找孩子要钱，自己很少的一点钱就非常满足，总愿意去帮助别人。她对自己的晚年也很满意，总说老来要防贪，她非常庆幸自己不用为钱烦恼。

因为是家里的大姐，父母又没文化，她就主动承担起很多责任，对自己的弟妹有近乎慈母般的感情。她帮助妹妹弟弟找到好的工作，全凭她的善良，别人不计回报地帮助她。她帮最小的弟弟联系去专业队打球，善良朴实的教练来找她，说大姐，你帮我买一条烟就行了，我去打点—教练自己买不起一条烟。就这样两个人就把这么大的一件事办成了。弟弟第一次走进社会，遇到不顺利不知道怎么办，她就叫我每星期去看望他，每次都要送东西，我记得有一次送麦乳精，我都有些嫉妒，因为我是她十一二岁的儿子，都从来没有吃过。到晚年她听说那个教练身体不好，家境也没起色，就反复督促弟弟去看望他，说张教练真是个好人。

她从来不计较自己的得失，没有因为外祖母没有让她上学而有丝毫的怨恨。她告诉我她工作后第一次领了工资交给外祖母，外祖母给了她两毛五，叫她去看电影，她高兴极了，电影的名字“柳堡的故事”她一直记得。她对弟妹更是如此，只知道付出。多少年来，从她还是一个孩子起，她就承担了很多超过她的年龄和能力的事。因为家境艰难，她的五弟曾被送给别人家，是她小小年纪带着弟弟到陌生人家，以后也是她去看望。，一时想不开，了。那时怕父母受不了打击，不能讲，她一个人去内蒙古料理后事。邻居到火车站送她，一句简单安慰的话就让她非常感动，支撑她做完对像她这样感情丰富的人几乎不可能的事。

她同所有在外地的弟弟们通信，同时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要工作。她虽然性情刚烈，可其实非常胆小，也没有什么处理事务的能力。在生活里找不到为她分担忧患的人，责任感和爱心让她把这一切都揽下来。她晚年反复对我说，给与也是一种幸福。我以前总埋怨她，说她不懂得对自己公平，现在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想：除了她的性格和爱心，这一切都是她的精神寄托。她那么渴望得到爱和关心，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可是生活里她得到的是那么少，她有太多次的失望，她就选择不去看那些让人伤心的人和事，或者可以说她不敢承认她感到看到的东西。她从没有想过改变自己的为人，她本能地知道在道义上她做的都是对的事，可是她无力期待别人也如此，那她就只能这样。她到晚年的认识让我非常欣慰，我明白了其实她没有选择，她做的都是对的。

她进了ICU之后为了不致不测时手忙脚乱，我们一起去天津的估衣街准备后事。这条街对我别有意义。过去这里店铺云集，最早时母亲傍晚下班后带我验光，配眼镜，后来她给我钱让我买鞋，都是在这里。街新修过了，可是氛围还保持了过去的样子。走进店里，下面是店面，上面大妈做活儿，就像母亲给我描述过的那样，她每天工作的环境。我走在街上，看到一家店门前卖荞麦皮。我睡觉只有荞麦皮枕头才睡得舒服，到了美国我用的荞麦皮枕头还是她为我准备的。不可名状的哀痛一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就看到她推着自行车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时的样子。她那么匆忙，脸上又焦虑，又胆怯，多少年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支撑着小家和大家走过来的。她对我的疼爱，早晨自己饿着肚子为我买各种早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搓洗衣服一边嘱咐我去外边散心，在闷热的下午送我到火车站去上大学，种种种种，一个慈母为孩子做的一切的牺牲，那么清晰，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都在我的眼前。晚夏时节阳光照在街上，燥热得让人晕眩。从十八岁离家读书，我同这个城市就很隔膜了，那时忽然我又看到了自己的成长过程，每一步都和她连在一起。我知道我的前半生就要结束了。我感情的依靠，永远得到的原谅，世俗成败的意义，就随她去了。

爱因斯坦讲到人生意义时说，人首先是为自己周围的人活着，对人类普遍的同情心把人联系在一起。我对他非常佩服，可第一句话我以前不以为然，似乎不那么崇高，甚至有些鄙俗。我刚刚才懂得他的意思。对母亲我有多少的愧疚！在ICU她的床前我告诉她不要害怕，她不能动了，闭着眼，右眼里混浊的泪水，一颗一颗滚下来。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对人生她是多么地不舍！

她生前我一直说要把女儿的诗翻译给她看，因为她知道孙女很出色，她非常为之骄傲，不可避免地，她从孙女身上又找到了她一生幻想的影子：高雅脱俗的生活，没有尘世的喧嚣烦恼。我没有来得及，妈妈，我的笔力不够，我就译她五岁时写的诗献给您吧：

娄玉麟

清华大学无线电系1981级。现在美国加州硅谷。本文写于三年前母亲去世一周年。心中哀痛，无以自遣，就把自己记得的事写下来，希望和她的弟妹分享，也为孩子留下祖母的记忆。思钝笔拙，聊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