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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夏天的故事,忧伤似雨
离夏天已不算遥远。
四月份,热度尚未浓烈起来。我们所在的城市,狭窄的天空框起乌黑的云朵。云朵碰撞着云朵,错开强烈的节拍,一场滂沱的雨季,就此拉开帷幕。
世界丢失了阳光。无数故事迅速滋长在潮湿的角落,创造出渺小的人物,渺小的情感,以及渺小的十七岁。
有些人活在故事里,忧伤如雨。
庞大的潮湿,覆盖了城市所有的罅隙。
淅淅沥沥的雨线,像哪位大师的素描,大团大团的挥洒,城市的街头犹如一幅色调凝重的画。经年骑着单车,在马路边穿梭。疾驰经过的汽车亮着刺眼的车灯,灯光一下一下地晃痛他的眼睛。
路边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流,汽车经过时溅起很大的水花,稍不留心就会溅湿一身。
迎面那一辆宝马车呼啸着而过,经年慌忙把单车一拐。结果,避过了溅起的水花,单车却掉了链条。链条拖在地上的水洼里,发出的摩擦声刚产生便熄灭在水里。
经年推着他那辆单车,艰难地走向学校。
幸亏离学校已经不远。他知道学校外面就有一间修车铺。他去那里修过单车。
修单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满脸胡渣,头发乱糟糟并且夹着好些白发。经年知道那男人酗酒,说话时嘴巴里总涌出令人作呕的酒气。
即使在修单车的时候,男人也总是在旁边放一瓶廉价的烧酒,不时用沾满油污的手抓起就咕噜咕噜地喝一大口。每个去那里修单车的学生,都必须忍受他醉醺醺的样子,担心他会不会拿起酒瓶朝自己砸过来。
要命的是,那是学校附近唯一的一家修车铺。想要到别处去修,只得再走过两个街口。
中学生没有那么宽裕的时间去挥霍。
其实,以前学校门外还有另一家修车摊。修车师傅老实又憨厚,不喝酒。有一段时间,经年也跟其它人一样跑去那里修车。于是,酗酒男人的修车铺就几乎没有生意。
直至有一天,酗酒男人跑到隔壁的修车摊闹事。拿着一只空酒瓶,几乎把老实的修车师傅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另一家修车摊就消失了。
酗酒男人又安心地坐在修车铺里喝他的烧酒,等着学生们无可奈何地把坏掉的单车推到他的店门口。
那个小铺唯一令人留恋的风景,是种在旁边的一棵木棉树,春天了就开花。有个少女,经常蹲下去拣起那些凋落的花瓣。她十七岁,穿着朴素,不去上学,整天在修车铺里帮忙。
听人说,少女是酗酒男人的女儿。
酗酒男人另一个令人不耻的地方,是他经常打女儿。
经年见到过,那少女瑟瑟缩在墙角,任由她父亲的咆哮如鞭炮一样在头上响起。
她承受着皮肉上的疼痛,牙齿咬着嘴唇,眼睛很平静。瞳孔里晕染开,千丝万缕的忧郁。
等父亲闹完了,闹累了,进屋里睡觉了,她就站起来,走到木棉树下捡那些完整无缺的落花。经年不知道,她捡那些花有什么用。
他经常花时间久久地注视那个女生。木棉树下那抹忧伤的身影,不知不觉地烙印进那年春天黑色的眼睛里。
修车铺就在前面。
经年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看了看表。就快到上课时间了,不过,如实跟老师反映情况,他的迟到会被谅解的。毕竟是成绩优秀的尖子生,小小的违反纪律不值一提。
雨依然很大,水分迅速在天空汇聚,又迅速落下。
经年抬起头,他看见城市上阴郁的天空,边际延绵到地平线的尽头。
雨点打在雨衣上,敲打的音符慢慢地从肩膀蔓延至全身。
走近了,经年并没有把单车推进修车铺里。
铺子的门开着,酗酒的男人也在。但他的女儿坐在雨中,头发被打湿了,泼墨一样贴着脸颊。经年停了下来,距离五六米,他静静站在雨中。
男人对女生大声咆哮:“死女仔!你妈跑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不会再回来了!”他挥舞着喝空的酒瓶,五官可怕地扭曲起来。他这时就像一个魔鬼,放纵着他的粗暴气息,布满了潮湿的空气。
她轻轻哭泣。她的脸很湿,泪水和雨水交错在一起,淡化了原本的咸度。
经年听到她的哭声逸进雨中,被削弱,被冲淡,零散地消失。
有迟到的学生飞驰着单车,从他们中间跑过去。
留下很慌张很叫嚣的话:“哎呀!快迟到了!”
紧接着,上课铃声在校园上空响起了。
还是迟到了。第一节课好像是语文。语文老师经常夸奖他作文写得好。
上课铃声响过后,经年想了想,最终启动驻足已久的脚步,慢慢地推着一辆坏掉的单车,经过少女的身旁。他这时多么脸红,雨水的冰凉一点也不能解决他此时脸上的热度。
如果这是一出戏,那么他就是角色不清的路人甲,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尴尬地走过场。
他多想骑上单车就仓皇地跑过去。可是单车坏掉了,链条拖在地上发出嘲讽的笑声,虐着他的耳,撕裂某种物质一般。
他走得很快。鞋底溅起了雨水。低头就能看见一朵朵水花凄美地绽放在脚下。
经过少女时,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她依然浸泡在暗淡的雨线里,似生长在冷寂仙境的莲花。
一股莫名的冲动从肺部涌上来,轻轻绞痛了他的心。他想停下来,脱下雨衣,把它穿给淋湿的。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加快脚步走向了校门口。他便恨自己。
迟到了。语文老师果然没对他发脾气。
安静地上完第一节课。
课后,雨已经停了。
经年坐在教室里看见,远方出现了一道彩虹,优美地缝合了天空的伤口。
遇见昔草的这一年,经年十七岁,上高二。
他学习很好,做学习委员。每天捧一大堆作业本给老师修改,又把修改后的作业本捧回教室,发下去。他每天经过走廊,隔壁班的女生都望出来。
女生们指指点点。
“嘿,那就是一班那个经常考年级第一的经年呀!长得很帅啊!”
“喂!喂!你发花痴了么?哈哈!”
五彩的流音突然就灌满了他的耳朵。他的脸顿时绯红,女生们便笑得更厉害了。她们觉得这样害羞的男生多么可爱,她们的眼神和声音让他加快了脚步。他跑回教室里,发觉两颊热得出奇。
羞涩的温度一层又一层地掠过他的皮肤。
他就拼命坐下来做习题。
做出来的答案,全部错得很离谱。
成绩优秀又帅气的男生自然而然地成为那些女生青春里最明媚的一道阳光。
之后便收到很多情书。
他被迫成了一位邮差,开始读好多信,又扔掉好多信。
信实在太多了。
沉甸甸的少女情怀,他抱在怀里,几乎走不动。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下午体育课打篮球时,脚扭伤了。虽然走路时不至于一瘸一拐,但也不能走得太快,否则,脚底就会浮上一层浅浅的痛。
下过雨,空气出奇的清新。芳香的味道夹在风里轻轻地掠过来。
沿着墙边走向单车棚,经年额头没长眼睛,根本看不见一团黑影从上方掉下来。他之所以抬起头,是听到头顶的“啊!”一声尖叫。
然后,黑影就落在跟前。
他吓得松了手,手里的情书顿时像羽毛一样散落出去。其中一两封,正好飘落在一张娇丽的脸庞上。
光线在四周疯狂地折戟。
晦暗的线条断在一具‘尸体’的边缘。
从楼上摔落的女生。安静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女生的脑袋歪向一边,十足电视里坠楼现场的尸体,姿势夸张得有点可笑。
经年忽然就想拿起一根粉笔,沿着尸体慢慢画出一个人形图案。很久之后都可以跟别人说:“嘿,以前这里有个人跳楼死了,还是我亲手帮尸体画线的呢。”存在于脑海里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的想法,随即被尘土飞扬的恐惧淹没。
毕竟死人了呀。
他咽了咽喉咙,一抹干涩的唾液灼灼地滚过喉咙。他感觉头皮发紧,头发像被谁的手使劲往上扯,绷得紧紧。
沉默了一分钟。他决定像个优雅的疯子那样,尖叫着“死人啦!死人啦!”跑回教室。
可是他又想,这样一来,他在女生当中的白马王子形象想不倒塌也难。到时候,他会成为落魄成一名白马疯子。
他因此困在左右不决的犹豫中。
随后,一群女生闹哄哄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一个,两个,三个。差不多的穿着,眼神也几乎一样,坏坏的。看到尸体旁边站着不认识的男生,三个女生都停了下来。
双方的目光在空气中纠缠片刻。
经年愕然地看着她们,想知道她们是不是死者的朋友。
问句还在身体里酝酿的时候,那三个女生却率先行动了。她们竟一齐猛踢地上的尸体。
“妈的!莫莫!别装死!二楼掉下来死了吗?”
她们继续大骂,往尸体上吐口水,可尸体依然一动不动。
经年抬起头看了看楼上,二楼的窗户果然打开着。从那里摔下来,应该不会死。
既然如此,为什么尸体还一动不动呢?
也说不准,摔断了什么重要部位,就一命呜呼了。
经年看不得这三个嚣张跋扈的女生如此亵渎尸体。他站出来,他说,再打人,他就去告诉老师。
他盯着她们。她们站在那里,邪恶的眼睛里收容了黄昏的余辉,揉成一团怨恨的火。
她们对着地上的尸体说:“姓颜的,今天算你走运!”
就走了。四周恢复宁静。很远的操场上,许多人在喧哗。
死寂的空气,慢慢舔干净他内心的惶恐。
他掏出电话,手指依次地按下120。拨通了,还等待对方接起,他却率先叫出一声。
啊——
他看见地上的尸体忽然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甩开双手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经年张大嘴巴了,空旷的喉咙却迸不出一句话。
手机里传来接线员冷漠的声音。“喂!喂!”
重复的字,一遍一遍地把一阵冰凉灌进他的耳朵里。
站起来的女生说:“哎哟,吓死我了!没摔死都差点被那群疯婆娘给踢死!”
他舔了舔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
这女的是不是在装死啊?
女生拍完身上的灰尘,才把视线转向经年。
她眯起双眼。她说:“刚才谢谢你了。啊……你是1班的……经常考第一的那个帅哥吧?”
原来她是认识他的。经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知名度有多高。
可女生是谁呢?他后来才知道,女生竟然和自己的知名度差不多。
肮脏,***,狡猾……这些都是莫莫的代名词。
它们那么激烈,那么腐烂地形容一个十七岁的女生,使她的青春散发出浓郁的恶臭。每次和她相遇,仿佛都能听见她身体里所有流血,撕破,折断,碾碎的声音。
她总是怪异地对他笑:“哟,尖子生。”
她倚着墙,摆出一幅成熟的妩媚。校裙故意卷起很短,踮起的一只脚,纤细的洁白延伸到凉鞋里裸露出来的十颗脚趾。她的嘴唇红润得像含着一枚红果子,经年推断她大概是涂了口红什么的。
他总拒绝看她的眼。
那是一双很明亮的眼睛,晕染着忽明忽暗的色泽,潮湿而孤寂。
当时跟同桌提起莫莫这个女生。同桌哼了哼鼻子,嘴角往上一撇,所有的不屑和鄙视全都涌出来了,像一场凶猛的洪水,淹没了他的眼睛。他听到同桌嘲笑地说:“那女的呀!谁不知道呢?是个***!”
***!这个丑陋的字眼霎时将他给卷走了,犹如置身明亮的激流中。
他的身体都被冲垮。她说要报答他。
每次见到经年,她都作出这样的承诺。
“那天如果不是你,我一定被段某某她们给踢死。”她说,鲜艳的嘴唇上下噙动。她咀咒的那个女生,是学校里出名的不良少女。那天她被她们逮住,拉拉扯扯,就从二楼摔了下来。
事件的起因,据说是她撬了段某某的墙角。
莫莫是这个学校最危险的女生。她不是喜欢打打杀杀的母老虎,她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也许应该再加上一个‘精’字——狐狸精。她像没有巢穴,所以拼命地寻找可以安身的地方。即使那些地方是别人的巢,她也毫不犹豫地闯进去。
见过许多次了,莫莫身边不停地变换着男生。她挽他们的手,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她骄傲的笑容拥挤在脸上,却被阳光隔绝得更加遥远。
或者随后跑出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女生,一巴掌打碎她的笑,指着她的鼻子咆哮。
“妈的!狐狸精!敢泡我的男朋友?”
莫莫身边的男生一般尴尬至极,而她却只是在笑,捂着那辛辣发热的脸颊,嘴角闪烁着隐隐约约看不懂的笑意。她总是装作无辜地说:“不关我的事呀,是他来找我的。”
这样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并不使她的遭遇更好些。
她身边的男生很快跳开几丈远,不可思议地瞪着她,然后反驳:“什么呀?!明明是你勾引我!是你勾引我的!”
她就咧开嘴,一个微笑得意地游过她的嘴角。
她说:“如果你喜欢她,又怎么会被我勾引呢?这证明,我比这个无趣的女生有魅力多了。”
这些损人的话说出来,仿佛不断膨胀的热气球,飞入别人的身体就爆炸。
别人气红了脸,打她骂她,她丝毫不反抗。仿佛认定了,抢别人的男人就应该会有所报应。她唯一做的,就是拼命用手保护她的脸蛋。那敢情是她自以为最宝贵的部位。
所以,第二天她又亮着那张丝毫无损的脸蛋,妩媚地勾起另一个男生的手臂。
男孩们似乎都这样傻,明知道她的逢场作戏,却一个接一个地撞过去。
她犹如宇宙中一个渺小的黑洞,吸引着光,毁灭着光。
对了,她说过要报答的。
经年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他一直尽量避着她,保持着十米之外的距离。他有时在阳光对面看她,一颗心莫名其妙就轻轻跳起来。
她长得不算太美丽,却拥有某种魔力。不是他这种凡人所能忽视的。
那天,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分配工作。同在办公室里的,还有叫莫莫的女生。他和她背对背,身影被光线柔软地切开,分别两边。他低头便看见她穿的细带高跟鞋,露出一颗一颗洁白的脚趾。
严格的校规写得很清楚,女高中生禁止涂口红,穿高跟鞋。
她被隔壁班的班主任严词训斥。她唯唯诺诺,低头哈腰,。
她习惯在人前一副讨好,转身,却依然我行我素。
她靠着他,仿佛故意让他听见她内心的嘲笑声。他的脸红了,身体热了,一秒钟蹿升几个温差。他只得向前挪几厘米,躲着她炽热的体温。
她便似乎又笑了,没有出声,但身体轻轻抖动,拉扯出心中的笑意,摇曳着他的衣角。
他心里苦叫起来,只想赶紧结束这段耐受不良的时间。
工作只吩咐了一半,责骂只进行了一半。突然办公室门口出现一个老师,把屋子里仅有的两个老师都叫走了。看样子,几分钟之后才会回来。班主任都对他说:“先等一下,看看报纸吧。”
隔壁班的班主任却是脾气不好,冲女生说:“在这里等着!要是敢跑看我不收拾你!”
不同的学生,待遇也就不同。
他强装镇定,拿起挂在架子上供老师阅读的报纸,坐在木质长椅上漫不经心地翻起来。报纸上有哪位老师抽烟时不小心烧出了一个小洞。一段文字,莫名就掉出一个空白。无法再连接起来,成了不知所云。
没落在眼角的那一抹阴影,来自于女生艳丽的身体轮廓。
空气中飘过来的,还有浓郁的香水气味。
经年摒住呼吸,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成功地装作在看报纸。
屋子里异常安静,似乎能听到空气的流动。
他低着头,看到她那双套在高跟鞋中美丽的脚丫。光线像鸟儿一样,栖息在那些洁白的脚趾上。稍有一点动静,便通通跃飞起来。是她走动了。她正走向门外。
经年忍不住抬起头警告她:“别走啊!要是跑了,你们班主任可不会放过你哦。”
莫莫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说:“我没有跑。我不是跑。”
她走到门口,随手把门给关上了。光线便被掩去一大半。她仿佛乘着逆光,又走到他的跟前,巨大的阴影像鸟聚拢了翅膀,暖暖地包围了他。
他惊愕地抬起头。再也不能装作熟视无睹。
“你想干……干什么?”
她又开始笑。那是包含许多形容词的笑,狡猾,***,锐利地刮向他。
他整个人跳起来,像受惊的小动物,惶惶躲到角落里。
莫莫扑哧地笑:“哟,你真可爱。比女孩子还怕羞呢!”
“没……没这回事。”
他说着,企图寻一条落荒而的路。可她堵得死死的。她逼近他,带着满满的妩媚和香味。经年长到十七岁,第一次闻到女生有这么香的气味。他迅速就沉醉了,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被撑开,贪婪地吮吸着对方的气息。
莫莫笑着说:“看你这样子,好像没闻过女人的香水味似的。”
他窘着脸否认:“哪有?哪有?”
他妈妈也喷香水的。很贵很贵,专门托亲戚从香港买回来的法国香水。可是他每次闻了,都觉得那像香喷喷的杀虫水。
还有一次,他闻过另一个成熟女人的香水味。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住在他家的上一层楼,没有男朋友,名副其实的‘剩女’。那次,楼道的灯坏了,女人看不清,一脚踩空,差点就滚下来,幸好他及时抱住。
就在那一瞬间,他承接了一个女人浓重得几乎呕吐的香水味。女人道谢时故作姿态的脸在之后的好几个夜晚一直在他梦里晃呀晃。他作的都是噩梦。
那些女人的香水味无法跟这个女生的相比。她懂得驾驭美丽和魅力,编织成一张网,等待着飞虫般盲目的男孩堕入网中。
她说:“尖子生,我说过,要报答你的吧。”
“嗯……不用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他劝说那颗躁动的心脏安静下来,可它不听他的话,源源不断地向血管输送热得沸腾的血液,使他说一句话,嘴唇都在烫。
她说:“我说过会报答你,就一定会报答你。”
“那就请我去肯德基好啦。要不然,到学校外面的小店吃牛肉面也行。”
他使了好大的劲,才平静装出开玩笑的表情。他感到满意。
她却贴上来,一只手缠住他的脖子。那像一条湿漉漉的蛇,妖娆的皮肤滑过他的体温,似乎要找到缺口钻进他的身体里,和他结合在一起。他喘了一口气,却吐不出来。
她说:“我说的报答,不是这个。”
遥远的古代,女子被中意的男子救了,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羞答答的女子,将这一份缠绵的报答之情,演绎至深入骨髓的美好。
那一瞬间,经年产生穿越时光的幻觉。他成了吟诗作对的青年书生,而她则是命运坎坷的女子。她要报答他,洞房花烛的微光剪落对影的两个人。
她的嘴唇贴了上来,开始亲经年的嘴巴。
他感到一阵恐慌。
经年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可还是露出了一条缝隙。她的舌头就像一条小蛇一样从缝隙钻进了那个狭小的洞穴,并且四处乱走。经年便不敢咬紧,生怕会咬疼了她的舌头。
他忍受着。口腔被她弄得一片潮湿,她挑逗着他的舌。他让它装死,一动不动。
她似感无奈,才把舌头抽出来,转而在他的脸上到处肆虐。
她的眼睛盯着经年。眼里逆时针搅起的小漩涡,生猛地将他吞噬了。
她竟不知廉耻地笑道:“你,还是处男吧?”
经年吃了一惊,没回答。他察觉到身体里的火已经烧得非常旺盛。他想用一盆冷水,狠狠地从头淋到脚,浇熄那团熊熊的火焰。在偷偷看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做的。
可她却不肯放过他,反而把另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衬衫。他又吃了一惊,她的那只手像蘸了酒精的火把,催着他身体里的火更加旺盛。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叫莫莫的女生被赋予那么多肮脏的形容词。
为什么这个女生能俘虏那么多前赴后继的男生?
现在,他似乎全明白了。
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糜烂的字眼——***。
它狠狠把他砸醒了。他抓住女生继续滑行的手。对方微微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
之前很多男孩,都是乐意接受的。
他却不同他们。他拨开她,破门而出。在走廊上遇到刚刚回来的班主任,对方大声说:“喂,经年同学,任务还没给你布置好呢。”
那些话,那些声音,远远地就被他飞奔的脚步抛在了身后。
放学的时候,遇见莫莫。
心还是紧张的。推着单车赶紧就跑。
还没坐上去,单车链就掉了。
真衰!
经年推着车走出校门。左方,二十米处,就是那家修车铺。
他在门口踌躇不前,生怕会碰见被打的少女又坐在铺子前面的街上哭。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下过雨,连白云都被洗得格外干净。空气恢复了温度,光线残留了潮湿。
木棉花树上只剩下稀疏的青叶子,落下的木棉花都烂在前一天的雨水里,又被下一场雨冲走。他犹听到一首嫣红的哀歌,渐渐在粗糙的城市中隐去。
结果他还是把单车推向了修车铺。
修车的男人醉醺醺地把弄着他的单车。他不知道这样子要修多久,也不敢问。
他只能干站着,把视线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因为稍稍转头都能看见那个少女安静地坐在铺子里,一张桌子前,把拣来的木棉花瓣放入一个信封。
桌子上放着一个简陋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嫩黄的雏菊,花的香气,透明地拥抱着少女,使她像一位仙子那般隐约。他不停地望过去,忘记了设定好的界限。
单车还没修好。
再一次延伸到少女身上的视线,被半空冒出的手掌中途劈断。那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怔忡之间,另一个女生熟悉的脸庞便送入眼里。
莫莫笑着问:“尖子生,在看什么呢?”
她朝他的视线望去,他赶紧说:“能看什么?!我在等车修好啦!”
“哦。”她的目光转到一半,又收了回来,笑嘻嘻地对他说:“车修好了。载我回家好不好?”
“不好!”他连一秒钟也懒得考虑。
她却直接攻击了他内心深处那道最脆弱的城墙。她说:“哎呀!不是还记着那天的事情吧?那天……”她重复着那天那天,乃至于铺子里的少女也望出来。
经年情急地捂住她的嘴巴。
投降了。
“好好好!我送你回家!你家住哪里?”
“农林下路。和你家相距很近。”
他汗颜。
“隔三条街也算近啊?”
实际上,比三条街还要远。骑到农林下路,她又催他再骑过去。
再过两条街,才是她住的那条街。
那条街上开了很多酒吧发廊。搭肩搂腰的男人与女人,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天幕下展示他们糜烂颓废的欲望。经年停在路口便不肯进去,这条街他是认识的。
经常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每次警方浩浩荡荡地抓黄赌毒,这条街便成了一贯的背景。
街上泛滥起来耀眼的光线,经年微微地闭起眼睛。
城市最腐烂的地方,犹如光明的尽头,黑暗的开端。
莫莫从单车尾座跳下去,像故意戏谑他似的,说:“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他懒得看她的笑,迅速把单车调转方向,似地离开。
长沙,,南昌……
地图上长年累月的迁移。信封上的地址也不断的转变。
弹吉他的男生每次到一个新的城市,都会寄一封信回来。他总在一个城市待几个月,然后又离开。
那些城市巨大而粗糙,用很快的光阴抹灭一个匆匆过客留下的痕迹。
他说,他最终要到上海去。看看东方的巴黎。领略那里的繁华。他一度坚信,那里的风是温暖的,从太平洋最中心的地方吹过来。
他还说,那是个尊重音乐的地方。兴许,可以圆了他的音乐梦。
昔草就想,也许不久之后,能在某某电视的选秀节目里见到一个安静地弹吉他的男生。
他答应过她,终有一天,会回来带她离开。
她决定等待着那个诺言,直到天荒地老的末端。
雨又下起来了。
一滴两滴,在信封的封面上晕开两团潮湿。昔草赶紧把信投入邮箱里。她看了一下天空,雨水的迅速坠落,只在空中留下一线薄薄的影。
她拔腿飞跑,前面有一家小店。她钻进去,站在别人的屋檐下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店主似乎对她霸占了自己的地方十分不满。鼻子哼了两声。比雨水更阴沉的目光刺向后背那条最敏感的神经。
不买东西就滚开呀!
似乎是这样的话。不用说出来。城市里冷漠的人们已经高超得仅用一个眼神或者一个鼻音就重重地摧残你的自尊。
昔草想了想,又从小店的屋檐下,跑到外面的一棵树下。
木棉树原本开得多么茂盛,但是它的花都落光了,再也挡不住千军万马的大雨。雨点穿过树枝间空旷的缝隙,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再从她的脚边离去。
刚才的小店里,店主正悠闲地看电视,手捧一杯热茶,升腾起来的热气将温暖与冰凉完美地分隔开来。
昔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双手抱紧身体,试图抱紧她仅存的体温。
再如何落魄凄美,也不过是这座城市不起眼的一道风景而已。
许多美丽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撑五彩六色的伞。她们讨论名贵的衣装,一条围巾,一双鞋,都远远超过她脑海中有限的金钱概念。她们亦讨论富贵的男子,有房,有车,挥金如土,都远远超过她所认识的每一个男人。
雨大起来。她双手环抱得更紧了。她祈祷她内心里最后一丝温暖也不要被这场大雨给剥夺。
不知道这场雨,会持续多久呢?
已经进入雨季了。这座南方的城市,与海毗邻。被南回归线的季候风,没日没夜地吹熏。
经年一心只想赶快回家。
回家看电视,玩电脑,上网。都是这些孩子沉迷的玩意儿。
他骑得很快。单车车轮飞溅起水滴。地上的水洼漾开一条裂纹,又在身后飞快地愈合。
那道不起眼的风景。他是注意到的。
经年很奇怪,他每次遇到她的时候,天空都在下雨。像为谁忧伤而哭泣似的。
雨中,昔草站在凋谢的木棉树下,淋湿了。
冷漠的城市无意制造出的影像,却长久地保存在他的光阴。
经年猛地按紧刹车。
他停在那家小店前。喝茶的店主正在悠闲地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海地大地震的新闻报道。店主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奶奶的,整天播这些死黑鬼的新闻干嘛!死了几十万人关我屁事!”
经年轻轻咽了一下喉咙,把泛滥在胃底的干呕感重新抑压回去。
小声地说:“喂!买一把伞!”
店主望出来,眼神里的不屑和冷漠消失很快,随即堆起熟练的笑脸,从挂起的伞群中挑下一把。
“承惠15块!”
转过身,听到“欢迎下次再来哦!”,紧接着的是“妈的,还在播死黑鬼的新闻呀!死光光算啦!”经年忍不住张开嘴巴,让心里的恶心泄放一些,否则,他的胃会受不了。
重新骑回去。
这时,昔草已经离开木棉树了。
反正湿透了,她慢慢地走在雨中。
轰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头顶,涨满了耳朵,真真切切地痛。
她加快了脚步,身体已经一阵阵发冷。她此时忽然渴望有一堆火,那堆火必须有足够的温度,才能温暖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
潮湿的雨,把什么都泡软了。濡湿的听觉里,忽然出现细微的停泊声。
一辆单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看见一张男生的脸,装在一件阔大的雨衣里。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崭新的伞。
他说:“喏,给你!”
她愣了愣,某个反应的信号还在通往大脑神经中枢的经脉上赶路。她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少年,和他递过来的伞。
“给你的啦!”经年躲着她的目光。
她仍不接。他再也耐不住,把伞硬塞到她手里。
用力踩起单车,他迫不及待地想离这场雨。
她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慢慢撑开伞。
这是一把透明的伞。躲在伞下,能清楚看见雨点如何在伞面上坠亡。
她就那样抬起头看了好久。
潮湿的身体被风一遍一遍地吹干。
她忽然猛打一个喷嚏。
像,什么结束了。
她说,她叫昔草。
他说,他叫经年。
两个人在木棉树下,彼此贴近的目光,偶尔被叶子上滑落的残雨打断。
昔草说,那天谢谢你。这是你的伞。
经年说,嗯。不客气。
简单的谈话。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愈复杂,愈不安。
余下的空白,由一段沉默来填补。
我经常看见你寄信呢。
是啊。我要寄给的那个人,一直在城市之间流浪。
我也经常看见你。
我不是经常修单车呀。
昔草摇摇头,不是修单车的时候,我在你们学校的光荣榜看过你的照片呢。你经常考第一名呢。
经年笑了。轻轻问了一句,你寄信的那个人,是谁呀?
昔草望向远方。她的眼神里有一个荒凉的世界尽头。
她不肯说。
他也不再说话。
清晰的沉默又慢慢地补全每个喧嚣的细节。
跟其他男生也无不同。他亦堕入了陷阱。
叫莫莫的女生,轻易就抓住了他的初恋。她来找他,告诉他她想和他在一起。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平静而充满热情,眼睛瘦瘦的,像一条缝。
她的嘴唇依然涂着胭脂般的红,在被班主任三番四次地警告后,断然地我行我素。她坚持用成熟的味道来与这青春的疆域划清界线。
她和其他女生不同。那些人仍被泡在单薄的青春里,千篇一律地,头发飘扬,眼神明亮,身上有梦想的光芒。而她,用某种固执来确认自己长大了。
莫莫拉上他的手。彼此的体温在手心里重叠成一片。
她又燃起眼睛里的火,熊熊地烧着他。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经年说不出话,仿佛要说的任何拒绝的话都会被她制造火焰的漩涡吞噬。可他坚持不肯点头。女生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她说过的甜言蜜语,他不会是第一个听众。
摆明了是一个陷阱。好大好大的坑,她在下面展开双臂,甜蜜蜜地迎接他。她仿佛是长了天使翅膀的魔鬼,诱惑着他的心。他忽然察觉到,他只是一个凡人,抵挡不住魔鬼的引诱。
雨后的空气里,她的面容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在温柔的暗影里逐渐清楚地显现出来。经年开始想起那天被她堵在办公室里的情景。
好像她的手又不安分地侵入他的衣服里,到处游走,到处驯服他敏感的神经。
她手段很高。她知道这种亲密的接触不是一个十七岁的男生所能拒绝的。那会一辈子留在他的印象里,是光阴也无法覆盖的烙印。
一星火苗自心底的某处点燃,身体里所有干燥的气体都被加以利用,火苗遂发展起一场大火,经年觉得全身都热起来。
他无时无刻记得这种感觉。莫莫给予他的,霸占了他所有的梦境。
那种十七岁的欲望像被装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叫嚣。
下一次再见到昔草。经年的单车后面已经坐着了另一个女生——莫莫。
他和昔草打招呼。对方只是投过紧张的一瞥。经年看见酗酒的男人警觉地望过来,那肮脏的目光像一盆洗脚水泼到他的身上。他不舒服,不做停留便离开了。
莫莫在后面问:“你认识那个女的?”
他点了点头。“说过几次话。”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他愕然,并且否认。
“怎么会呢?放心,我不会一脚踏两船啦!”
她没生气,只是淡淡说:“不是就好。要是你喜欢她,会有大麻烦的。”
“怎么这么说?”
“因为她就是那个男人的小老婆。你敢追求她,弄不好会被那男人杀死哦!”
经年猛地刹停车。
心脏迅速收缩,急速跳动。
车水马龙的街边,耳膜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声一遍一遍地碾碎。
他回过头。有些生气。
“你怎么乱说话呀!昔草是那男人的女儿,不是什么小老婆!”
莫莫不屑一笑。
“我没乱说。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她不是那男人的亲生女儿,只是继女。很久之前,她妈妈带着她嫁给了那男人,后来她妈妈跑了。那男人十分生气,说是母债女还,等女孩长大了就得当他的小老婆。”
“不是真的!”他叫起来,“怎么会这样子呢?不会的。”
莫莫不以为然。
“怎么不会呢?这个世界本来就这样的不可理喻。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上次我们班有个男生写了一封情书给她,结果被那男人发现了,跑到我们教室去闹,吓得那男生都退学了呢。”
经年咬了咬嘴唇,天气明明很潮湿,他的心却干燥得连声音也蒸发了。
他大口呼吸。空气中大量的水分子灌入喉咙及肺,他还是觉得渴。城市,干涸的鱼塘,他犹如一条失去水分的鱼,慢慢地风干,又或者腐烂。
然后,他一路都没有说话。
莫莫搂着他的腰。脸贴着背。两个人的体温,被一层薄薄的衣衫分隔。
她谈起很多话题,自说自话,可她乐此不疲地谈起她所见过的有钱人,穷人,她的词汇充满了崇拜与鄙视,艳羡与讥讽,统一在她独特而刺耳的声音里。她说她喜欢有钱人,长大以后就算做人家的小三也不错。她还说她讨厌穷人,因为她家就很穷。所以——
所以,她妈妈只能以卖身为生。
每天接待不同的男人。
她妈妈是***。
她再次重复这个肮脏的词,她可以丝毫不知廉耻地告诉他这件事。经年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个孩子这样说自己的母亲,那她一定很恨她妈妈,恨她的出身。
***又直接的怨恨。好似被剥去皮的野兽,露出的骨骼和内脏,连血也红得骇然。
每个人都有其与生俱来的宿命。富有或贫穷,从出生的那一天,就是上天的安排。所不同的是,有些人试图去改变。有些人只懂得怨天尤人,然后站在路边,悲愤地看着坐宝马车来上学的孩子,嘴角试图抹起一丝不屑,却沉沦进更彻底的失败。
一模一样的女人。
只是更老一些,更沧桑一些。站在门口,朝来往猥琐的男人挤眉弄眼。
经年自然而然地把车骑到那女人的面前。莫莫惊奇地叫出来:“哎!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呀?这是我妈!”
他笑了笑,不语,把车篮子里的书包拿出来,还给她。她接过,俯上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站在门口抽烟的女人见怪不怪。两道薄薄的,凉凉的目光。
头顶是一片阴灰的苍穹。潮湿的墙和地面,暗色调的光线。
经年忽然想起香港电影里某些颓靡的镜头,大朵大朵烂漫的寂寞,浅灰色的风,幻化的黑白,女人拈着烟头的姿势像极那些电影里站在街头揽客的***,眼神说不出的落寞。
“妈!我回来了!”
莫莫朝女人叫唤。女人头也不点,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骑着单车的经年。
“又换一个了?”女人冷哼一声。再想说什么,莫莫已经走上楼,得得得的脚步声,将楼道里的阴暗迅速地合上。
女人眼角气愤地翘起来,“什么态度?!靠!养了你十七年就懂得顶心顶肺!还不如生块叉烧算了!”
说着,女人生气地将烟头扔到地上,抬起高跟鞋狠狠地踩灭。
不知为何,经年完整地看完这一幕。他停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对母女。看她们彼此之间讨厌对方,恨不得对方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他清楚地感受到这种亲情之间的相互怨恨,如一只只膨胀的热气球,飘向空中。
女人忽然又望过来。这一次,咧开嘴巴露出嘲讽的笑容。满嘴被烟熏黄的牙齿。
她说:“喜欢我女儿的都是白痴,她比我还贱!”
他忍不住,小小声地反驳:“ 你女儿,其实还不错。”
她扑哧一声,嘲笑的嘴巴咧得更大。
“哎哟!难道我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吗?你就是个笨蛋呀!”
他从面无表情,到生气地瞪她一眼,只用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然后,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注入脚踏板上,让它带着他乘着风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
他听到女人又在后面叫起来:“哟!老板!要不要来消遣一下呀!给你算便宜点啦!”
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那个女人,经年只见过一次。
之后不久,她就死了。
经年从莫莫那里听说,有个嫖客不给钱,和女人吵了起来,争执之间,女人就被捅死了。当时,她在房间里发出很痛苦的呻吟声。她向女儿求救,可是住在隔壁的莫莫根本听不见。
莫莫蹲成一个忧伤的姿势,双手擦着眼,闪闪的泪光碎在空气中。
经年坐在旁边,想不出合适有力的话来安慰这个女生的哀伤,便只能一言不发,做一名沉默的旁听者。他听到她说:“本来,我能听得见的。我住在妈妈隔壁。能听得见的……”
从小学起就能听见,隔壁房间那些翻云覆雨的声音。
她能感到墙壁在抖,地板在震。她能听到陌生男人的咆哮。那些声音,像粗糙的沙粒一样磨擦着她的皮肤。有时候,她被吵得无法学习了,就躲到床上,拼命地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耳朵。
有一次写作文,她把这些事写进去,结果念出来后,大家都在笑。她描写得多么生动,一边读,还一边模仿那些叫声。没读完,老师就气乎乎地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拉出教室。
她至今记得老师那时的吼叫声:“莫莫!你这个贱小孩!你妈是***!你长大以后也是***!”
她无法不讨厌那些声音。她甚至想把自己的耳朵割掉,成了聋子就听不到那些肮脏的声音了。可这不是她的错,她比其他小孩更早地扯入成年人的生活中。后来,她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她的听力依然好好的,可是隔壁房间这么近的声音她就是听不到。她想这也许是一种心理障碍,心里有扇门关上了,把那些嫌恶的声音都拒之门外。
那天晚上,女人被杀死的那天晚上,莫莫仍然没有听到隔壁房间的呼救,安静地做着作业。她竟然还为解开一道普通的数学题而兴奋雀跃。她甚至为此特地叫了一碗饺子外卖,犒劳自己。
曾经在那一瞬间,她安静地吃完饺子,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是空气变质了味道,还是四周太过死寂?她走过妈妈的房间时,一个想敲门的念头飞快地经过脑海,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敲门。
莫莫多么害怕打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
直到第二天早上,上学,她饿了,需要钱买早餐,这才敲开隔壁的房门。
门没关。她轻轻推开后,发现她讨厌了很多年的那个女人倒在地上,拥抱着一大片干涸的血迹,寂寞地死去。
女人干睁着眼睛,莫莫不知道,女人残留在眼里的那一缕依恋从何而来。这个世界太残酷,很应该义无反顾地掉头才对。
静止了。时间,声音,呼吸,都定格在那一刻。
汩汩的,从很遥远的地方,忧伤逆着时光泄露而来,流湿了双眼。
有些人,我们以为很恨她。
可当她离开了,我们却悄悄地悲伤,悄悄地流泪。
我们的心一直欺骗着自己。
只在最后一刻才变得诚实。
这一次考试。考砸了。
光荣榜里没有经年的照片。
经年站在光荣榜前,久久注视着自己下滑的名次。考得实在太糟糕了。不知是一时失常还是最近真的没用功。
雨又下起来了,接近透明般的温柔,他感受大片大片凉薄的潮湿,无声无息地撒落。
有些人撑着伞经过身边。那些人说闲话,脸躲在伞里,指指点点。
“嘿,知道吗?这次那男的没考年级第一呢!”
“切!有什么奇怪?你不知道啊,他跟那个叫莫莫的女生走在一起啦!都说近墨者黑嘛!”
“哦!那个***呀!”
“嘘!小声点!”
可那些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喧闹,他的耳朵隐隐生疼起来。经年颇为气恼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无数的伞经过眼前。分不清那些闲言碎语来自哪里,它们很快被越来越大的雨水给冲散。
全身都湿了。他和这个潮湿的城市,融合在一起。
等放学的人差不多都走光。经年突然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确定不会有目击者后,他飞快地拣起一块砖头,大力地砸烂橱窗。玻璃发出巨大的惨叫声,破出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于是,疯了的雨水就钻进去,打湿了那一片光荣的名字和照片。
他跑得很快。脚步飞溅起雨水。
仿佛后面有人追着一般,他不能喘息地奔跑着。所有的呼吸都乱成一团,他失去了目的和方向,只为了摆脱而奔跑。可笼罩在上方的天空依然用疏而不漏的阴影捕捉着他。
而后,雨停了。经年在树下喘气的时候,雨点停止继续袭打着他的身体。可十厘米之外,雨仍孜孜不倦地落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了一把伞,和伞下的另一个人。
昔草那幅展开的笑脸,有如彩虹的弧度。
她说,你怎么了?
他等了好久才说,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不好的女生。
那个女生,别人都叫她***。
最后这句话,他没能跟说给昔草听。他觉得那是一个女孩最后的尊严,谁也不能忍受从情人口中听到***这样肮脏的称呼。
她也没有追问下去。
“到铺子里坐坐吧。”昔草说,“你身体很冷,需要一杯热茶。”
他想她说的对,可是他诚惶诚恐地望铺子里望了一眼。
昔草又说:“没事。我爸他出去了。”
她伸出右手,牵起他的左手。
那是温暖和湿冷在小小的手心一次安静的相遇。
他默默地任由她把他带进铺子里。他在想,她的手多么纤弱,他能感到每一节手指骨的存在。少女的体温就沿着嶙峋的骨节传过来,抚平掉他升腾起来的忧伤。
他喝着热乎乎的茶,感觉身体暖了些。他问:“那个男人真是你爸爸?”
她有些不解:“真的呀?怎么这么问?”
“可他经常打你。一个父亲不会如此残酷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昔草笑了笑。可没有幸福支撑的笑容,很快便垮了下去。
一张脸全碎了。
她忧伤地说:“他不是我的亲生爸爸。我的妈妈以前嫁给了他……” 时间的门被打开,忧伤的故事逆着时光的断裂处娓娓道来。那一双黑色的眼睛,沉没在感伤的海洋里,不停飘零。
那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段陈旧的时光里。
七岁的小女孩,和妈妈一起来到陌生男人的家。继父很和蔼,对她很亲切,甚至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亲。妈妈对她说:“昔草,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好不好?”
她看着满脸幸福的妈妈,又看了看和蔼的继父。点了点头。
她知道,如果她摇头。她和妈妈就将无处可去。
她们原来的家被人给抢走了,爸爸死后,他的家里人仿佛一下子涌出来,夺走了她们的一切。妈妈敌不过他们,他们都是一些长相凶恶的人,即使妈妈跪在地上恳求他们留下那个简陋的家给她们母女俩作为安身之所,他们还是凶神恶煞地把她们赶了出来。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仍清楚记得那场雨,轰轰隆隆。妈妈抱着她坐在雨中,小声哭泣,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弄湿了她的身体。她觉得很冷,下雨的关系,她冷得直打哆嗦,骨头与骨头,相互交战而呻吟。
小昔草躲在妈妈的怀抱里,无助地望向天空,祈求这场雨快点停下来。
远处白茫茫一片的雨帘中,忽然出现了一朵鲜艳的花儿。
那朵花儿越飘越近,昔草好奇地注视着它。走近了,她发现花儿下面居然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带着温柔的笑容,散发出暖暖的光芒。那一刻,她竟向它伸出双手,要投入它的怀抱。
她想,这个人一定是天使吧。
来拯救她和妈妈的。
昔草差点就以为是这样了。至少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继父对她们母女俩细心照顾,无微不至。男人开了一家玩具公司,每天都会带不同的公仔娃娃回来给她。她把它们摆在床头,让它们陪她入睡。
它们却在梦中对她说:“昔草,我们要走了。你们也要离开这个家的。”
她惊醒。却发现妈妈悲伤地坐在床前,她的娃娃们全部不见了。
妈妈对她说:“昔草,我们要搬家了。爸爸的公司破产了。”
等到第二次入睡,昔草已经是在一间潮湿简陋的屋子里。这是她们的新家。二三十平方米大。三个人挤在一起,连窗口的阳光都是奢侈的。
入夜了,周围便幽暗至极。昏黄的灯光一点点地飘散,飘碎,打在墙上,勉强地将影子拼合完整。
昔草坐在床上,想睡又不敢睡。继父还没回来,妈妈坐在门槛上等着他。昔草迷迷糊糊地看见妈妈漂泊在灯光中的背影,忽然抹起一阵悲凉。妈妈多么可怜啊!先后跟了两个男人,幸福都在一夜间化为乌有。
直到夜很深了,继父才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妈妈上前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倒在地。
他骂妈妈克夫,克死了原来的丈夫,现在又克得他一穷二白。
妈妈没有反驳,泪水自眼角断下,哗哗哗。
继父又抄起椅子,越来越疯了,昔草看见一张熟悉的温柔的脸此时竟骇人地扭曲起来,她感觉到一种恐怖,狠狠地鞭痛她的皮肤。她的睡意全消了,害怕地抱着枕头躲在墙角。
她多想去救妈妈。可继父那恐怖的眼神吓坏了她,她根本不敢动,缩成一团,越缩越紧,她想缩成一只坚硬的蜗牛,躲在牢固的壳里,便不再畏惧任何人,任何魔鬼。
很久之后,昔草仍记得那天夜晚。
一想到那一夜,她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团,像只蜗牛那样入睡。
之后的时间,她竟完全成了一只蜗牛。
继父一发酒疯,她就迅速地躲到墙角,她明知道这种蜗牛的姿势毫无帮助。她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男人的拳打脚踢。
但她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妈妈再也不用遭受男人的毒打了。
“你妈妈呢?”经年问。
刚喝下的一杯热茶,他觉得暖了一些,身上的雨水也被稍微蒸发掉了。他盯着昔草,她眼里的忧伤,似乎又弄湿了他。
昔草顿了顿,说:“我妈妈她了。她在小时候离开了。”
那个女人终于忍受不住酗酒男人的毒打,于是在某一天,把女儿带到公园里,陪她荡秋千,买她喜欢吃的冰激凌。直到黄昏降临了,女人才依依不舍地拿起行李包,走向了夕阳的尽头……
“你妈妈,还会回来吗?”经年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会!”昔草笃定地点点头,“我妈妈说过,她会回来接我的!”
“那么,你妈妈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这样问,昔草却摇了摇头。
经年有些惊讶,“难道这些年来,你妈妈都没有和你联系过吗?”
昔草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但她很快接着说:“不过,妈妈说过的,她会回来接我!”
她的眼睛突然那么明亮,光从眸子里透出来。
经年对她笑了笑。
“嗯。你妈妈会回来接你的!”
听到他的认同,昔草也愉悦地笑了。
两人之间,仿佛盛开了一个春天,烂漫的,一朵一朵的花。
突然间,响起了一声好大的雷。
是雨又下大了吗?
不是。外面的雨分明停了,路过的行人都收起了湿漉漉的伞。
经年望着门口,完整的呼吸突然被碾碎似的,溃不成军。
他看见酗酒的男人刚从外面回来,凶恶的脸挤成一团。经年吓得一阵寒战掠过身体。刚才的雷,是男人摔破了酒瓶的巨响。那只酒瓶,就硬生生地摔向昔草,在她的脚边碎开。其中有一块,狠狠咬住了她的脚踝。
流出来的血,明晃晃地闪耀着。
“死女仔!敢在我的铺子里谈情说爱?!看我不打死你!”
男人抄起了扫把,冲向昔草。经年再也看不下去,挡在前面。
“不关她的事!我们没有谈情说爱!我只是进来避雨而已!”
“我操你娘!小兔崽子,想学人英雄救美是吧?我成全你!”
经年没想到,男人真居然把怒气全发泄到他的身上。
男人举着那把脏兮兮的扫把,气势汹汹。经年感觉到一场漫天的恐怖,盖过头顶。他本能地抬起手,去阻挡男人那疯狂的攻击。扫把打在身上,疼得他几乎大叫出来。他终于体验到昔草平时所受到的毒打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
那时候,耳朵里纠缠着男人的咆哮和昔草的哭喊。
经年被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修车铺外面围观了许多路人。有些甚至是他认识的同学。他们站着,手指抬起来,嘴巴弯起来,很嘲讽地跟旁边的人说:
“哟!那男生我认识!经常考年级第一名呢!”
那些话,比男人的毒打更有力,生生地刺痛了他的身体内部。
昔草抱着他都哭了起来。
“你快呀!你怎么不?!你快呀!求求你啦!”
听到她这么说,男人打得更凶了。另一半的虐打,由她承受了去。
经年把她推到后面,接收那全部的伤痛。她坐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
“你快呀!你快呀!”
很奇怪,经年从未遇见昔草哭得如此伤心。于是,他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保护了一个可怜的少女。他没有,从头到尾地,等到男人把扫帚也打断。
男人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一边。
“死靓仔!快给我滚!下次别让我看到你!”
经年满身伤痛地回头看了看昔草一眼。他清晰看见她身上那一串串的悲伤和落寞,它们始终跟随着眼泪的那段晃动,久久不肯落下来。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冲动。他想拉起少女的手,疯狂地跑出这家修车铺,离开这个可恶的男人。
一直,从潮湿的雨季,走到,有彩虹的地方。
他觉得这种冲动多么不可思议,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他才十七岁,竟然要学言情小说里泛滥的情节,和女孩一起去私奔。假如这是一部台湾偶像剧,他应该是王子式的男孩,又帅又有钱,可以开一辆炫酷的跑车,载他的女孩,跑到穷乡僻壤‘隐居’。
小说终归只是小说,偶像剧始终只是一群人追着看的白日梦。他算不上帅,又不有钱,他更没有跑车,只有一辆用了不久的单车。更重要的,他清楚知道,昔草不会跟他走。而他,又凭什么带走她呢?
他有女朋友了。那个叫莫莫的女生,虽然又狡猾又令人不屑,可她毕竟是他的女朋友。
经年最终决定转身离开。
转过身的那一瞬间。
经年就看见了,天空淡去了阴霾。雨后的阳光擦着城市褐色屋顶的边缘落下来,未蒸发的水汽慢镜头般浮动在光线里。
不知谁导演了这场戏。
逐渐明亮起来的镜头中,那个叫莫莫的女生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十七岁,很多人已经想不起自己那年做了什么。
编后语:希望您看完了这篇文章,您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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