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漂少女的日记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李敏/文



0708


没卸妆就睡了,甚至也没有洗脸。晚上好几次我醒过来揉眼睛,摸到的是刷了两层睫毛膏的坚硬。很晚的时候我在半梦半醒间听着隔壁房间男人讲话的声音,隔音效果真坏,他好像就在门口,让人以为没有门。可我只是又睡了过去,因为我没有选择。不能选择一个有窗的酒店房间,也不能选择一个不在我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天花板漏水的洗手间。好几次天花板的水滴在我的手臂和脸上,我只是看了一眼我的腮红和睫毛膏,嗯,没有水份在渗入,这就足够。


我有什么资格难过。我想象的是一群像我这样的毕业生,挣得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更差,比我更没有选择,但我们同在这一片土地上,面对一样的困境。这让诉苦失去意义。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扎入困境,感受一点一滴的艰难,如果这一切只是体验的话。那日大概T处在悲观的境地,突然说,挨过去,会好的,也可能不会好。句子后面是“哈哈”。我喜欢用“哈哈哈”,我用它来戏谑、表达快乐,或者消解悲观和无奈。


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倔。开视频跟 S 聊天,他说我给你找了这样那样的房间,网址发过来,我说这个小区生活不好,那个小区离地铁站太远。他突然生气,说你听我的话好不好,像往常我生病又不吃他让我吃的药,他会这么生气。我没有办法考虑他的立场了,也顾及不了他的感受,生硬地说:不要。刚刚我在酒店洗手间头脑混沌地刷牙,猛然觉得我的选择也即我意志最后的阵地。只要我还能说不,说要,我的意志就还是存在的,这样就不会太难过了。至少我还有这么点选择不是吗?


有天晚上我和是同学也是同事的 L 吃完特别难吃的火锅,走过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回去找中介。他的工资比我高,住得却非常便宜,一直跟我说你要是租多少多少价位的房子,你的生活会很紧张。我听了也只是笑。然而到了昨天晚上,在因为放弃了房租不低,中介费也不肯减的我特别喜欢的房子,说句“走了”然后离座,打开门,走到公交站,再听他替我算算何谓紧张之后,我感觉到生活的碎屑扑面而来:那是我不得不去面对的因经济拮据而即将下降的生活水平。


“操,我要回去。”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我的头发在风中飘。


“你不能一遇到什么挫折就说回去回去,来了就要试着去适应啊。” L 在两个小时前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我,接下来的五天在广州。


我低头踩着仍然铺满碎石的公交站,又抬头看着汽车从我眼前飞驰而过,不说话了。



0710


把房子租好,我没有急着搬进去,过分贪恋和放大这种知道自己可以回到哪儿的感觉。当然是自欺欺人的乐观,没去是因为从广州寄过来的我的棉被,枕头和被单,还在物流公司那儿呆着。没有人愿意回到一间仍然没有自己气息的空房间。


仿佛有新生活在前头,但我压根儿深深感到疲惫。社交和人群似乎不再令我恐惧,我也很好地掌握了通向外向的伪装的途径,因而也深刻认同 W 的话:“没有谁可以做自己。”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一旦你有过被束缚的不自由,自由就显得可贵——一端是自我不断压抑,另一端则一定是获得释放的尽情快乐。能量守恒大概是这个道理。


我尝试在地铁上面无表情地看书,不能看书的时候看人。看到了疲惫的表情,会不自觉感到胜利。这种感觉胜利微乎其微,甚至是幻觉,但足够动人:它提醒你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年轻,且是无价的。于是像有了无形资产,按不下去一种暴发户的膨胀心情。


再就是极其极其意外地发现,从地铁口走到公司的路上,竟然有一小段特别特别像我的家乡,甚至还是我的家门口。这让我在清晨湿润的空气和蜂拥上班的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欢快起来,南方和北方的距离仿佛顿时消弭,一颗心立马有了依傍。


不断被问起缘何没有留在南方那个地方,用尽深情以后,再提起来时我终于认同没有了回头路。望着大碗里枚红色的姜丝,我不晓得从那儿说起,演戏一样说了句:“我回不去了。”如果你以为我来这儿真是因为理想的召唤,我告诉你亲爱的,不是这样。就是讲也讲不明白是怎样的感情,哪怕只是沾了边儿,都挺开心。虽然天底下也没有人再拉着你谈理想。


这真遗憾,我是一个暂时不再做梦的人。



0713


回家要经过一条马路,一个小区边上的树林,另一条马路,一个水果摊,一条难以界定的路,然后是我住的小区。半个小时,但有绿树和花。下午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提的尽是可以在小区隔壁超市里买的白糖,番薯,可乐,泡面。并不轻,可是就提了回去,我家有一张桌子和一扇灯在等我,这样的力气活就不值一提。


和任何人说我在用一种实验的态度在“漂”,玩笑似的,看看它能延展到那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崭新的,而在我没产生厌倦之前,一切都是可以容忍的(尽管我也没什么立场讲容忍)。


最糟糕不过被房屋中介吓到坐在地铁月台上大哭。那晚大概是地铁安全员的男人,听到哭声走过来,探身看一眼,可能觉得我不会跳轨,又将信将疑离开了。我泪眼朦胧看他,知道他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要谢谢他成全了我的脆弱。忍住泪坐一站地铁回去,应该一脸丧气,对座男人目不转睛。到站后又哭,一个女生俯视我,递纸巾过来。我摆摆手向她挤出一个笑,结果眼泪又涌出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这样走进夜里,在马路上迷了路。去找朋友带我走过的马路,却一直走过去,走到觉得远超正常距离的地方,知道走错路,又走回去搭车。上车忘了到站该下的地方,又坐着公车回到原点。回到住的地方,能吃的饭馆都关了。


还有一个切实的恐惧。昨晚听完讲座走到马路对面搭地铁,只有函洞尽头有一点光。踏进去,脚底下就是河,明知要走的路不会有破洞,恐惧却一点点从心里升起来,每下一脚都胆战。直到路过的摩托车把车灯打进来,路被照亮,终于如释重负。白天还在那儿走过一条桥,像家乡我小时候住的老房子门口流淌的那条。夏天河边木棉花落光,棉絮就抽出来。放学路上这些棉絮被风吹得滚动起来,圆圆地积在街角。故乡真是个温柔的地方。


可那条河早就死了,很长时间连浮萍都不屑再长。那儿曾有男人站在船上,撑着船篙清浮萍。


终于知道没有那么容易回到过去。


下班和同事走路去了万圣书园。大热马路上有那么一个清静的地方,可真好。没仔细看书,想再去。



0823


今天是 2015 年 8 月 23 日,是我来北京二分之一个 100 天的日子。这样一想就莫名有了仪式感。早晨起来就把窗打开,门也打开,窗帘就被风鼓起来了。我置身于这个房间,心中有一种难得而久违的平静。用 kindle 看一篇艺术报道,查单词,都是一些类似“”、“悲伤的、忧郁的”、“晦涩难解、神秘莫测”的单词。正奇怪,中间突然跳出来一个 intrepid ,无畏的,勇敢的,终于如释重负。


这恐怕是我过去 24 年半的人生中,第一回不在八月的夏天里大汗淋漓。有风就够了。很多个夜晚,也许是对着电脑坐了一天,眼球胀痛,大脑发懵地从办公室里出来,也许是找房子无果,搭地铁走回酒店,沮丧或平静的夜晚,风都这样从我身边掠过。猛烈,迅疾,行色匆匆,似乎从来也不耽于尘世。这让我觉得风有一种特别无所谓的美德。


我奇怪且贪婪地读着叶三关于北京的记忆。字是她年轻时候写的,很难说没有虚张声势的成分,但鉴于她还写诗,我就善良地跳过了那些略显做作的表达。说实话还不赖。之所以给出这样的评价,跟我的现实感受分不开——我需要在冷酷的生活中找寻一点温情的蛛丝马迹,好让我的心不至于凉到太难以承受。


就非常奇怪。地铁 13 号线开往西直门的方向,坐到五道口,我多半站着读这些文字。如果是从家里到地铁站的公车上,我就坐着读。叶三对北京的叙述中有一种难以忽视的钝疼感,我来北京之后,无时不刻处在这样的感受之中。就觉得像找到了盟友。只有这一星半点的慰籍,使我感到活着没有那么孤独和难受(虽然是假象)。


忘了是哪一天,天气也像今天这样好,我坐在也许是中午一点的公车上,目光跃过空荡的车厢,看到阳光落在绿色的植物上,视线里的一切忽然通透无比,然后就没由来地高兴起来。那种肆意的美吸引着我。热烈,浩荡,不求回报。


这样一来就想起六月到北京来,又回广州办毕业手续,坐夜班飞机回去的那晚。座位在窗边,我得以从空中俯视夜里的北京城。一起飞就看呆了。诺大城市的灯光,毫无边际地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如第一天清晨,我坐在车里,看着广阔的城市在薄雾中一点点显现出它的轮廓。那是动人的一刻。也正是这种景致本身固有的辽阔,击中了一个游荡者的心。


但话又说回来,对北京的印象,仍然只停留在昌平郊区,五道口,零星去过的书店,大学,王府井,以及一个美容器械城。那天我的布鞋在前一天的大雨里浸烂了,但满大街找不到一双合脚的拖鞋。落日余晖里(还很晒)走回去找公车, S 指着一栋楼说起赵本山什么什么,我对这些“坊间”的东西一向兴趣寥寥,但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雀跃。就有点替他高兴,觉得没有白来。


还去了后海。想不起来为什么去了那么“景点”的一个地方(好像是读了北岛),但的确是我提议的。关于北京的文字似乎总绕不开荷花,那天我们也见了荷花,只不过是在去找全聚德的路上顺便见的。努力扮演一个兴致高涨的游客,结果很快就累了,那天后来我完全走不动了,实则是蹲在荷花市场的门口,没有心情赏花(也不知道怎么赏)。记不起 S 在干嘛了,也许就站在我的边上。


那天晚上吃了全聚德, S 一直心念,我只是陪他吃,心里没有太多期待。结果还挺好吃。和烤鸭的肉相比,我更喜欢烤得焦脆的皮,蘸细白糖吃(当然鸭肉也不错)。


那是无忧无虑的一天。自那之后,确切地说是自我一个人来北京之后,一切的困难,就再也没有迎刃而解过。我想这些关于北京的记忆,无论是别人的,还是我的,意义可能就在于,能让我觉得这个世间还有一点可爱。可实际上,破碎而无解的,成百上千倍于那些让我觉得可爱的。


我对此束手无策。



0909


被通知可以去汕头出差的时候,我就决定回一次广州。六月仓促的告别之后,我匆忙地离开了它,连一句再见也没有好好讲。


刻意把酒店订在老区,放下行李就往门外走,心里有欢欣不断翻涌——我对广州的感情竟然比对故乡还浓稠,真是不可思议。恐怕也是我第一次置身事外地端详这座城市。凌晨 1 点看完电影,随便找了家小店吃皮蛋瘦肉粥和油条,吃完拐进 OK 店买了杯奶茶,出来路过了一家坐满了人的肠粉店。身处其中,我竭力记住眼前和身后生命力的沸腾,然后终于,知道了在北京时心里的那些空落是怎么来的。乡愁放肆地积聚起来。


晚上吃得极撑,离电影开场还早,就走到北京路上去了。夜里 11 点,北京路上的人潮堪比晚上 9 点的三里屯,我隐隐吃惊但故作镇定地从人们身边走过。年轻人们既不特别时髦也不特别土气,比起三里屯的做作,这儿的年轻人亲切得让人想走过去拥抱。啊,但今晚的电影院不会有人坐在我的身旁。逛书店,看到《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夹在那一辑短经典中。数了数有四本,犹疑一下就买了:总得买一点什么纪念品吧,既然我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我去车站接 S ,很久没搭地铁到火车站,出站时还是对这里深恶痛绝。路真暗真长,粗砺的生存感这样黑压压地扑来。汹涌的人流,浑浊的二氧化碳,人们麻木不仁的表情。两个农民工模样的男人铺个拆开的麻袋,就躺在车站的栏杆边上睡,大概还睡得极深。终究不敢多看,浮生在哪儿都是这样刺目的潦草,一点办法都没有。 KFC 里坐了一会儿, S 说他到了。


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他,正低头看路,哼歌,没有看见我。走到他跟前才发现我,一抬头就笑了,问我:“你怎么穿得这么小资?”找不到话接。陪他去美博会,琶洲大到没边,天又热,地上地下跑,我很快体力不支,扯住他说走不动了。当然没用。时间很赶,到时已经快闭馆,他有生意要谈,我都不懂,坐在一旁刷微博。


第一次见到很多整形针打过了头的女人,脸上紫色的血管好似随时要爆开。“太恶心了,看着都吃不下饭。”出来找地铁的路上, S 突然说。极少听他评判谁(相对而言我多么爱评判啊),至多听他提起一个爆炸烧伤的病人。工伤,老板眼见医药费太多,跑了,病人就延迟医治。 S 实习时给他做手术,三层口罩都遮不住烂掉的皮肤散发出来的恶臭。导师逞强,戴一层口罩,中途出去吐了多次。


傍晚坐有轨电车回广州塔码头。坐车头,驾驶室和车厢中间隔着透明玻璃,我趴上面看了好一会儿小蛮腰,给它拍了好看的照片。这就是全部了啊,能甘心说再见了吗,我不由自主地想。晚一点的时候,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等的士,暮色豪无预警地围拢过来,气氛温柔得无可言说。


我下意识揣紧手机,久久看着眼前的暮色,没再说一句话。(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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